秋千
从有意识起,我就已经是一只幽灵了。
我发现自己没有记忆,没有过往。
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清楚归处何在。
轻盈而透明的身体只剩轮廓,支撑我穿墙而过,四处漂泊。
或许也正因此,没有人看见抑或听见我。
即使我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也无法触碰他们世界里的任何存在。
整个世界向我敞开,一览无余。然而我是孤独的。
我几乎一无所知。相等的,人们对我也一无所知。
感受不到冷暖,也不曾知晓时间的匆忙。
有一天我途经一个安静的公园,夜孤零零的,园子里只剩秋千。
秋千。
我为自己能想到它的称谓而惊异万分。所以我飘荡过去,轻而易举坐到那上面。
我没有重量,好在风推着我们摇晃,于是很惬意。
搁置下流浪的旅行,我把这只秋千当作新的安身之所。
无所事事时我停留在上面,安然地观望自然的春花秋月,人间的是是非非。而其间也不乏一些意外的故事。
一位女孩,抱着一本书失魂落魄地跌进秋千时已然夜色将至。
她先是翻书,然而奇怪的是动作很快,似乎心不在焉。
等到月亮躲进云里,灯灭尽了,星星也不再看她,她就合上书一言不发。
世界的凉薄静默成山峰,
没有一声抽噎
沉默的泪水像肆无忌惮的河,于无人知晓之处汇成湖泊。
我束手无措。
没有温度的幽灵却试图替人对抗无声的悲哀。
有一瞬间我希望自己不是故事里的生灵,而能切切实实地活着。
譬如一个路人也好,递给她一小包纸巾,给她祝福。
然而我做不到,就连发出一声叹息也不能够。
那时夜里的风静静的。
最后一片洁白的花瓣从秋千后的老树枝头盘旋着降落在我们之间。
我把花推向她,企图让她别再那么绝望。
然而花没有动,她也没有看我。
或许是夜太深了也罢。
我灰心丧气地飘向公园那头,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只剩回避她的这一瞬间的狼狈,给她留下也许她一生也不会知道的一份尊严。
记得有一回窝在秋千架上小憩,一阵响动后待我再睁眼时,秋千上已然多出三位客人来。
他们坐得整齐,中间的那位捧了一沓报纸煞有介事地浏览。分坐他两边的家伙缩着腿,各自拿了一张蚊帐,一本正经地重复着撒蚊帐→耐心等待→收蚊帐的过程。那架势,嗯……怎么形容呢?好像是他们正在捕鱼。唯一略显违和的是,他们乘的不是船而是一架秋千,没有碧波荡漾的湖面,只有杂草丛生的青石板路。
我凑上前试图看看中间的报纸人手里的文字,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读不懂后作罢。接着我飘荡到另外两个渔民的蚊帐里,在他们拉网时跟着浮出水面,假装自己是一尾鱼。不过渔夫们大概谁也没有发现自己捕上了一尾透明的鱼,因为他们接着又把网撒下去了,耐心等着。
我也认真等着他们丰收。我们耐心等着直至天色近晚。
直到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周围聚满了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游人,我有些不太明白这无伤大雅的劳动为何招来旁人异样的目光。
正思索时,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走过来和报纸先生交涉,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劝说他带那两位可敬的、敬业的渔民离开我的船——啊不,是秋千。
“好的,十分抱歉,我这就带他们回去。”
报纸客人郑重地点头应下,然后卷起报纸在秋千边上奋力划起船来。
啊呀,原来是我浅薄了,那不是报纸,而是一柄好用的桨呐。
就这样我们的船平稳地驶离了港口,停留在一个深远的海域。那里有无数的鱼群,无人打搅。
还有一回公园里人群罕见,天上飘起童话般的花,洁净、透明、我叫不出它们名字,然而美极了。
我在秋千枝头打盹,听花开的声音。
来的脚步声把宁静叩碎,有人停在秋千前,沉默。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见到一个七八岁年纪的男孩儿,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头上是毛绒绒的毡帽。仔细系好的围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两只烁烁生辉的黑亮眼睛。
见我睁眼——咦?我?
围巾下的嗓音带着一丝沉闷和稚嫩。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一边说着,他伸臂指了指边上的空位,包着大衣的手臂像极了企鹅的前肢。
男孩儿的眼睛湿湿的,亮得惊人,带着些惊奇和兴奋。
“可,可——以?”
对于被人看见这事我着实吃了一惊,囫囵答应下来。
他摇摇摆摆地靠近,掸了掸座位上的落花努力爬上秋千来——这秋千的高度对他多少有些吃力了,有一瞬间我希望自己能拉他一把,又后知后觉意识到我们并不能碰到彼此。
坐上秋千后,男孩儿频频偏头打量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真诚的善意与天真的好奇。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极了——第一次有人“看“向我时不是失焦地穿过我去看我身后的风景,而是把所有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在他的世界里,我是切实存在的,真真切切。
男孩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所以你真的是吗?”
“什么?"我一脸茫然。
“幽灵啊!”他眼里闪着漂亮的火花。
"啊?——哦——”
我刚想回答,忽而想起什么,于是话音一转,拖长了音调。
“我倒是可以回答你、不过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歪了歪头,笑眯眯地应道,
“可以的呀,只要我知道答案。"
“那我想知道,“我点了点落在秋千上的纷繁,”它们的名字。”
男孩漂亮的眼睛睁大了,他看了我好一会,有些迟疑地回答:“雪花啊,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期待冬天呢。你不知道它?”
我摇了摇头。
原来这是雪花,原来已是冬天。
我又点点头。
"咦?"
在他问之前,我告诉他,
"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说对啦,我就是那只幽灵。"
男孩满意地笑了,晃着腿让秋千摇荡,不急不徐,很快活。
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掏掏口袋摸出一个小玩意儿,背过身在秋千的一条栏杆上写写划划起来。
“怎么?”
“不许偷看!”
他腾出来挡我的手从我胸腔穿过,然而我确实乖乖停下动作,没有再靠近。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得逞的笑意,一会儿又咯咯笑起来。
我不识字的呀。
我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很高兴的样子,你。
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杰作,满意地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好让冻得发红的小手暖和些。
"持之——该回去喽——"
他正打算说什么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子温和悦耳的呼唤声,男孩于是顿了一下,耸肩,翻个小白眼儿一气呵成。
"哇,我妈妈在叫我了,失陪喽。"
他摆出严肃的样子试图让自己很绅士——然而实际上还是很可爱。
"我叫祝持之,祝福的祝,持之的持之,很高兴认识你,幽灵小姐。”
“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我们不约而同向彼此伸出手去。
透明的手和有血有肉的手在空中虚虚交握,心照不宣地装作可以触碰到对方的样子郑重其事地上下晃了晃,好像完成了一个十分庄严的仪式似的。
"很高兴认识你,持之。"
我嘟哝道,不过他也许没有听见。
可能因为雪落下的声音太过震耳欲聋,又或因为男孩儿已经跑了很远了。
他似有所感地回望了一眼,幽灵在雪里看得模糊,视野里又只剩下秋千了。
然后消失的是秋千。
在幽灵漫长的岁月里我又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秋千像我与人们生活轨迹交汇的一个点,即使那其中几乎没有人留意到我。
我依然快活,在秋千上听来往的客人讲他们的故事,偶尔也有人选择在此歇脚。
晨跑的青年稍作整顿,重新起航;两个孩童,爬上爬下,把秋千摇得顶顶高,直到把我荡飞出去才好容易被找来的父母提着耳朵离开;老人夹着晚报悠然靠上椅背,哼着小曲儿打发时间。
我再次凑上去企图看懂报纸上的字,可惜仍旧失败。
然而我没看见老人的报,老先生倒是似乎注意到了秋千靠椅上的一排刻字。他举着老花镜凑近了去瞧,企图辨认出刻字的内容。我也才恍然想起,那儿有一行还未被解开的信。
就在写下信的主人被我想起的同一刻,老人呢喃地读出了那行刻字——
幽灵……小……姐……新……年......快乐
我眨了眨眼睛。
世界,新年快乐。
我坐在秋千
摇晃 怀缅
思念冬天
Ⅰ
女孩缓过劲来时公园的夜依然安宁,她揉了揉眼睛,抱着书倚在秋千上发呆。月光从渐散的云里流泻出来,她于是注意到那瓣落花。抿了抿嘴,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拾起它,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间。
叹了口气,眼里亮起月光的余晖,她没有再徘徊于此,而是抱起书抬脚离开这个暂歇之处,找寻天明。
Ⅱ
“妈妈。”
持之拉开开了暖气的车的门一头钻了进来,打了个喷嚏。
"这么野,大冬天的,见到什么好玩的啦?”
提到这个,男孩就来了精神
"妈!你猜我遇到谁了?"
女士瞥了他一眼。
"怎么?"
"我认识了一只幽灵!"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脑袋。
"真给你冷糊涂喽!"
"我没有!之前我跟你们说有圣诞老人,你们也不信!"
女士温柔而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持之耸了耸肩,趴在窗沿上冲着车窗哈气,哈出一面水雾。
他又开始写写画画。
这时窗外升起烟花。
是烟火里的人们在祝福新的一年。
持之吸了吸鼻子,嘟哝道,
"唔......幽灵小姐,新年快乐喽。"
女士把熟睡的儿子抱下车时看见车窗上有一幅简笔画。
然而看得出来儿子画得用心极了。
那是一架秋千,他,还有一只轮廓模糊的
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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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Nyarlarhot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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