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十七

Meiji 17

西海岸,东海道

“您好,请问能占用您宝贵的时间,问您一些问题吗?”一个清脆的女声用英语说道,克里斯蒂安从朦胧中醒来,他忘了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表,是六时三十分。

“嗯?”克里斯蒂安抬起头,望向眼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旁边的少女。

“可以。”

女孩拿出本子和笔,克里斯蒂安勉强看懂了标题大意:《外国人对日本与日本文化的保护的看法》。柔美的金红色光束,从列车的车窗射进来,或许此时常陆国的后人们正同他一样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太阳从太平洋的波涛中升起。

“您来到日本是为了?”

“度假,旅游。”女孩快速地记下来。

“对于日本,你印象最深的东西是什么?”

“……纳豆。”他笑了笑。

“最喜欢的景点是?”

“青木原神海。”他几乎没有怎么犹豫。

“您最喜欢的日本文艺作品是?”

“说不上来具体的,大概是村上春树的某一部小说吧。”

这女孩的英语有挺多语法错误的,自己勉强能听懂,希望没有答非所问吧,他想。

“您认为日本文化在保护方面还有哪些方面可以改进?”他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了。首先,我也不是日本人,我没有资格来评判你们干得怎样,其次,你们的文化保护已经做到极致了,你们让很多即将消失的传统和习俗重新融入了生活之中,我想不到还能怎么做的更好了。”男孩看向女孩,她将笔和本子装进书包,甩了甩手,松了一口气。

“这就结束啦!话说你在哪一站下车?”

“茨城。”

“唉?那还真巧,我也在茨城站下。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蒂安,你呢?”

“雾枝莲子。叫我莲子就行。”“好的,莲子。”

“你去茨城的话,肯定要去看鹿岛神宫喽。那是必然。”

“这么说的话,我在那儿工作,可以给你的门票打个折。”

“工作?”

“我是那儿的巫女哦。”

“哦,是吗?那可太好了。”

“喂,话说你刚刚回答我的那些问题的时候,你是认真的吗?”少女眉角微挑,不紧不慢地发问。

“嗯哼,这你应该听得出来吧。”克里斯蒂安两手一摊,点点头,看向巫女那略显失望的表情。

“是吗?最后那个问题也一样吗?”

“自然。”

“那我可不敢苟同。”少女的声音愈发坚定。

“哦?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距离他上次乘坐这班列车已经过去了三年。克里斯蒂安走向当年自己与雾枝初遇的那个角落,第五车厢的末端,他触向已旧的金属座位,似乎想起了些话语。

“在加利福尼亚州,我的家乡,一切‘文化’都被装进了罐头制成了预制菜,你我可以在每一个沃尔玛超市买到,只不过那只是一个噱头。我们兴奋地把它们当作《圣经》捧回家,但最后总是失望地发现它尝起来像速溶咖啡。”

“但即使是这样的东西,也并非全无价值,正如在‘文化保护区’里的文化,也满足了某些人的欲求一样,我们都是在这样的时代成长起来的,我们都一样,我们都能学会在这样的时代里如何生活。”女孩的身形,时时仍隐现于他眼前。

茨城县到了,最近大抵是旅游淡季,出站口几乎没有多少外国游客。他轻捷地走出去。想着约会的事。

鸟居在雨季仿佛受了潮,显出楠木色,一径花沿着入口,伸入神社的深处。微风拂过一丝青蓝色的海浪,带着一丝清澈席卷了神社。她究竟在哪呢?男子不安地张望,向花径深处行去。他看见如一块闪耀的碧玉的禅池,数座黄与黑的日式建筑,或许其中有一座是神灵栖息的地方。他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却不知道该对着哪个方向,于是他看向碧蓝色的天空,恰巧白色的云遮住太阳。

他看向前方,分明地看见红裙的一角露在松树之后。他跑过去,雾枝转过身来,向他微笑。

“你迟到啦,迟了一个小时。”少女的声音中倒没有一丝抱怨,日轮逐渐显现,金色的光穿过松针,影子映在二人的身上,树皮上的文字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刻。

“抱歉,起得晚了些,神社在暑假这么冷清吗?”他才发现自己的时区调错了,该是东京,而不是上海。

“冷清吗?我反倒觉得清静些还好些。”少女拉着克里斯蒂安绕着树缓步行。

“这句俳句是什么意思?”鸟鸣与蝉声相和,城市中人们的笑语与悲歌融入了背景的白噪声

“你不是会日语吗?”

“我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但我并不是你们的人,不能够真正地理解。”

女孩轻快地说:“原句来自松尾芭蕉的《奥州小道》,忘了哪一篇了,大意是‘仰望御神松,发芽生长自神代,金秋谒神宫。’”

“原来如此,与我理解的差不多。话说这棵树在这有多久了?”

“一千四百年。而我五天之后就要回到芝加哥大学,写‘无聊’的经济论文。”

“五天吗?够长了,够我与你在东瀛列岛上相聚一场,也够我与你在太平洋的另一岸重聚。接下来去哪呢?莲台野?七夕坂?诹访湖?去哪都可以,有这时间,去哪儿都够。”男孩念叨着,望向仿佛水墨画一般苍蓝色的天空。女孩站在他的背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几年,我一直都乘这班车往近于东京都与茨城之间,我看见一模一样的风景。一望无垠的原野和起伏蜿蜒的丘山,这与过往的日本景色一定很像,但肯定不是同一种。”女孩轻声说道。“我们和很多生活在‘文化保护区’中的人一样,被安排着过模仿古人的生活,就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模型中一般。但是在安排下,有时又要干与之相悖的事情。”

“比如?”男孩十分诧异,不安地问道。

“比如穿着兔女郎装跳舞来招引香客,简直要和风俗店里的女子一样了,别误会,我可不歧视这些职业,只不过我觉得我的职业不是这样的。跳舞,COSPLAY和拍短视频,对神社的文化传承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追逐皮囊之美而来的,没有几个可以了解内在之深刻,在我看来他们不如不来。当然长辈有不同的看法,有时传统高过一切,有时香火钱又比传统重要。烦死了……文化保护就仿佛一个这样的幌子,它在我眼中,是一个有时高于一切,有时连金钱和流量这种俗物都不如的文字游戏产物。”女孩滔滔不绝地讲道,“话说你是哪里人?”

“我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圣何赛。你懂的,美国嘛,原住民都快死绝了,哪还有剩下什么‘文化’来保护。我从小就渴望去欧亚大陆看看有文化传承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却发现你们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惟有贫富差异触目惊心。我们都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人,都是寻不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人。”克里斯蒂安忧郁地说。

“是啊,现在好多日本人连汉字都认不明白了,就连常陆品牌的名字也改用假名了。”列车即将到站,女孩撕下本子上的一页纸。

“这是我的电子邮箱地址,若是有兴趣作我的笔友的话就收下吧。”莲子看了眼表,迅速地跑出了车厢。

男孩将纸收好,跑了出去。他在尝试跟上她,但追上之后呢?他想不出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总之他就想追上她,但离开车站之后,她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而他也被游客们推挤着向前进,没有停下或喘息的机会。

他在哪?在日本,在鹿岛神宫,在人群的中间,快门的咔嚓声,小孩的欢笑声和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橘红色的宫门,碧绿色的御池,白桦色的鸟居和人造的原始森林等诸多的影像在他眼前如池中的金鱼一般游动,仅留下色彩作为印象,身着鲜艳和服的女孩们与鹿以几乎一样的速度经过,几乎要叫人分不清。终于,在御神木前,他终于能够转过身,如他所愿地停下来。他慌张地看向眼前曾将他吞噬裹挟的人群,在内心深处呼喊着莲子的名字。

金阁寺的一块天花板

那天上午,我在金阁寺散步时,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躺在一个双肩包上,那个包里面满满的,好像要鼓出来。我试图装作没看见他,快步地走过,但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来自于他,但他没有开口。那声音说,“年轻人,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我看向四周,这条小道上没有别的人。我想问他,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我转向他,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脸。他哑然失笑,以一种几乎注意不到的角度点了点头。

“那我要帮你些什么呢?”我同样地感到很可笑,终于忍不住问道。

“去鸠山的玉泉,帮我打一瓶泉水来。”他静静地说,“倘若你带着那瓶水回来,我就给你二万日元的奖励。天下可寻不到第二桩这样的美差了。”在他从包里拿出二万日元的现钱前,我将信将疑,事实上,我看见他的包里满满地全是现金,略有些心悸,他不会是银行抢劫犯吧,让我干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不会是要洗黑钱吧?不过当我看向他平静的面庞时,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一个要设计害人的人的表情不会这么平静,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玉泉在哪儿?”我如是问,他的目光放空,散向远方。

“沿着行步道,你一直走,不要停下。直到看见一条三岔路,左边那条充满泥泞与未完全化作泥泞的草木和落叶,就走那条。你会听到蝉声呜呜,但不要忽视风声,唯有那被忽略的当作背景的风声,才是指明通向你理想道路的信标。总而言之,走过那些落叶时感受因它们的凋落而得以保留或因而消逝的生命,然后透过木叶的间隙看那雄伟城市的高楼广厦一点一点地向后下坠。在城市的影迹完全消散之后,向林子的西边走,直到你看见一条小溪,顺着它的水流向下行。你看见它时,会抹去汗迹,暂且于原地停驻,带着微笑,走向凸起的白岩间生出的另一条溪流,那就是玉泉。”他仿佛身临其境,时而欢欣时而伤感地说,“抱歉,中间有点跑题了。”

我沉默不作声,他恍然大悟似地掏出几千日元给我,我接了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拿了钱就跑?”

他从容地说:“你会回来的,如果你看见了玉泉,你会为了得知新生疑惑的答案再一次来见我。”

“如果我连玉泉也不去呢?”我说着,不自觉地向左上方臂,我知道我会去的,我只是习惯性地问。老实说,我刚说出口,就已经有些后悔了。有的时候话语已经说出口了,人们才会想要弥补、收回。

“你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或许你就像他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将一切解构直到只剩下有用信息——例如‘路线’为止——但那些被你忽略的词藻,也时刻在以你所没有想象过的方式影响着你……”他语毕,挥了挥手。

他递给我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矿泉水瓶,示意我可以走了。我便沿着小径离开,脚步扬起尘土;走出山门,回入尘嚣,遁入林中……越过门槛,跨上石阶,峰回路转,我终于看见那个三岔口,我向左转,走进泥泞小径。

没有鸟鸣,蝉声像合成器生造出的,蕴着一种令人急躁的情绪,像霓虹灯或短视频中常出现的那种公式化音乐,连名字也被剥夺了,被人们称为“XX神曲”。我沿着溪流向下走,已经忘却了自己走了多远,我实在走不动了,找到了一棵大树坐下来。我闭目养神,却看见一片模糊的橙红。

我睁开双眼,向四周看,似乎有什么东西唤醒了我,大概是风吧。我站起来,却发现白岩砌成的玉泉,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我走上前去,拧开瓶盖,装满了一整瓶,我可以回去交差了。但我倒也没有这么早走的意思,天色未晚,他也没有给我一个时限。我一边在山间随意地走着,一边端伴着在瓶中折射着光的泉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因此我愈发好奇自己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

我闻到一股我一开始忽略,却在恍惚中又重新发现的香气。它透过风传到我的鼻尖,如罂粟一般将我的四肢麻醉,我转过身去,发现它来自于玉泉。拧开瓶盖,香气愈发浓烈,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我已经喝下了第一口,一切都太迟了。鸟鸣开始从各个角落传来,落叶从地上缓慢地爬回树上;没过多久,狼与水獭的尸体从树上长出来,土地化作了透明的大块塑料,我能看见蛆和蚂蚁在其间穿过。

我抬起头,看见空中飞翔着一群长着木棉翅膀的人,他们像大雁一样向南飞行,影子投射于明治时代,大正年代和战国时代的贫民窟上,从其中走出成群结队的忍者,妓女,俳谐师与鬼,他们都向着远方的一座建筑行去。

这个“金阁寺”与自己印象中的位置不同,色彩与结构也不尽相似,但我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就是金阁寺。而自己身后的这块巨大的白玉,便是鸠山。

我想问他们些什么,但那些将自己打扮得与日本人一模一样的人却完全无法理解日语,且从表情来看,比我还要疑惑一些。我在内心里反复问自己真实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究竟是与现实本身足够像,还是一种细节的充足和丰富。我倒是认为是前者,因为有些时候,你能意识到有些感觉仅凭借感官是感受不到的,过量的信息只会使我犹疑,我能看见不在我视野范围内的色彩,我在做梦,在幻觉中,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清醒。

远方的飞艇上,资本家们享受着美酒,看着背负着十字架的圣人,听着他身后的信众们的悲鸣。他们走向鲜血淋漓的沙滩,两个马背上的骑士手执“沙漠之鹰”手枪,看着彼此的眼睛,食指在扳机上滞着,我看见金阁寺的中堂之上,那具没有脸的金色神像用手势示意我向上看。我看见一块楠木制的天花板,没有接缝,也没有钉铆,却像一块棺材板,将光明挡在寺院之外,但声音却能够传进来,爆炸声,破碎声,呐喊声,血肉飞溅的声音…但那些都只是前奏,因为骑士们还未开始决斗。

子弹在枪声之后抵这铠甲之上,骑士们自知这不过是徒劳,不过是象征。我的身体逐渐上升,与楠木板化为一体,我品味着DNA被修改,细胞膜之外长出一层细胞壁的感觉。子弹在铠甲上留下痕迹,裂痕,空洞,正与在天花板上出现的那些一样,两个骑士拔出长剑与矛枪,马同他们一样身穿白色的钢甲,四把兵器僵持在一起,坐骑追逐着彼此之尾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战斗的悬念似乎只剩下谁先漏出破绽。

金阁寺在破碎,漏洞越来越多,号角响起,地震与火山喷发将已经被完全同化的我的意识再度唤醒。风声逐渐变调,几近崩坏,仿佛一位指挥家成心让自己的交响乐队越奏越跑调,激烈的震动刺激着我那已不存在的耳膜,或者说它存在,我能感受到它。空洞扩大融合,最终占据一切,我的视觉已完全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捣烂了我的眼睛,我只能看见血红色与黑白灰。在天花板彻底在炮火中消弭之后,我的身体随着硝烟飘上天空,我的灵魂坠入断壁残垣之中。

我睁开双眼,幻境戛然而止。我躺在我自己的床上,被子盖的很严实,我向右方看去,却发现那个矿泉水瓶正摆在桌上,里面的液体只剩下三分之二。

我爬起来,意图将它倒掉,但我犹豫了:既然他想要它,那我便将它带给他吧。

我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冲出三十平米的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车站,再过几秒就赶不上趟了。我走进山门,顾不得与熟识的僧人闲聊了,我走进那条小径,看见他仍旧躺在那个角落。

他说:“你来了。”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有些刻意地显出漫不经心。

他把钱付给我拿走了瓶子,有些失落地说:“所以你喝了,对吗?”他的双眼对上我的双眼,他坐起来。

“是的。”我尝试不去看他,我不知该怎么说谎,所以只能将真情实况向他透露。

“那你感觉如何?”听到这个问题,我怔住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确定他能否理解。

“有些分裂,充满了现代和神代的象征和符号,是分裂而发散的…总是能感受到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但每当我想要细究某一部分的时候,整个幻境就变得像一个音画不同步的视频一样。”我摊开双手,比划着尝试解释。

“音画不同步?”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惊愕,我所说的话,似乎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是的,有的时候仿佛音轨被冻结,而画面却在持续运转。而在第一个幻觉的最后,我的身体被金阁寺的天花板同化统一,归为一体时——”我沉浸在回忆里,那如同沙海一般令人窒息的幻觉中。

“等一下,第一个幻觉,你还做了第二个?”流浪汉惊讶地问道。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了,但总之在我快要醒来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儿时曾瞥见的一个幻影,回过头时,它却已经消失了,我突然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那时一样,所以我喝了第二口。”

我感觉我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中,下方的指针在逆时针旋转,纸片飞向日历,破碎的黑胶唱片重新聚合到一起。我听到鸣笛声,仿佛有辆列车即将到达,我的灵魂被卷向笛声传来的地方。

我在车站的长椅上醒来,她坐在我的右侧,我睁开眼时,夕阳的余晖经过我泪水的折射化作了重影。她要走了,很可笑的是我没有理由挽留她,或者再见她一面,到现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说。

“我…我…我的脑海中涌出无数言语,我的思维飞快地搜索着,像仙鹭掠过血流成河的沙海。

“嗯?”她转过起来,太阳正从西方冉冉升起,但我没有在意这反常的预兆。

“我讨厌沙子,它很粗糙、干涩。它流动的样子令人不安,它不是一个整体,是散开的破碎的无机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了。

“我没听懂,你…你想说什么,约翰?”她十分疑惑,一只水鸟飞过她的身畔,它先前被烟雾染为黑色。

“我不知道,忘了刚刚那句话吧。”我还是把我的话语咽进了喉中,听见右方逐渐传来鸣笛的声音。

“话说,洋子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呢?”在她上车前,我最后问了一句,她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会干出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的那种人吧,在金阁寺演奏交响乐之类的,光是想也觉得过于光怪陆离的诡异,不对,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太好…我在说什么呀,哈哈。”她说着说着,苦笑起来。

“好的,我明白了。”

“你不如忘了我刚才那番话,要是你真有那方面的想法的话,我倒是建议你付诸行动。”我帮她将箱子抬上列车,她向我挥手,我转过身去。

列车的轮子逆着旋转,仿佛在暗示我些什么,我再一次并没有理会这暗号,而是看着空中北去的白色水鸟,想着一袭白裙的洋子,想着她以英文名称呼我的习惯,想着元旦那次与她一起去金阁寺赏景的经历,还是不久前的事。得益于刚才的对话,我现在闭上双眼就看到一片沙海,真是叫人恶心。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依旧是孤身行在涩谷的街头,这华灯璀璨的世界里充盈着歌妓与醉汉,他们越醉,越觉得自己清醒,时不时地还要口占几句“名言警句”出来,什么“空虚是性感”,“她其实早就死了”之类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话,以至于东京电视台还给他们办了个综艺节目,还派出记者去与他们对话,来收集这些胡话。实话说,这也不怪他们,在靖国神社倒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新闻了。

忽然,我听见披头士乐队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那声音从一家叫做法厄同的小酒馆里传出来,于是我暂且留步,只为了将第三节听完。

Always, no, sometimes, think it's me
But you know, I know when it's a dream
I think I know, I mean—er—yes, but it's all wrong
That is, I think I disagree

我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上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不记得了,回忆只会让生活更加艰难,有时我想,会不会闭上双眼,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但我想起在某一个遥远的午后,我似乎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小雨逐渐变大,和着雨声,疯癫的酒鬼们开始和着雨声胡言乱语,我只好走进电话亭避雨。

我看向电话,犹豫着,拨通了洋子的电话。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回东京来办事情,雨下的很大。她又问我在哪儿,我说我也在东京,她笑了,说听雨声也听得出来。我问她要不要出来聚一聚,她却没有立刻应答,我只能听得见背景里的雨声。良久,她沉静地说,要不就金阁寺见吧。我应允了,然后她放下电话,我沉浸于电话挂断时的长音中。

我走出电话亭,我看见一个流浪汉举起左手,右手擎着一个银质的烛台,他看见我,微微一笑,用左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烛火在雨水的阻挠下持续燃烧着,跳动着,从其中跳出沙海的影子,似乎提醒了我些什么。被火焰吞噬之前,存在于沙海所在之地的是一座森林;这又怎样呢?我尾随那个流浪汉走到我居住的公寓,他将蜡烛放在了我家的门口,约莫仅剩三分之二的烛身还未被火焰侵蚀殆尽,雨突然停下了,烛火也熄灭了,他隐入了影中。

他让我噤声,但我必须开口。因为此刻她正站在我面前,我的背后是僧众们组成的交响乐团,我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金阁寺的那块天花板。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睁开双眼,却看见紫金色的木条相错构成的“镜天井”。我看向她的眼睛,开始了演奏。

我们演奏的曲目是披头士乐队的《A Day in the Life》,观众们似乎对这首曲子不是很熟悉。那天天气很好,但我因为前一天晚上过多的睡眠而感到疲惫。眼泪映出鸠山的草木,白石间流出的泉水和泥泞小径旁的溪流,我听见风声里夹杂着流浪汉的声音,他告诉我,到时候了。我看着她,愈发紧张,于是我闭上双眼,却看见火焰燃烧于沙海之上,烧出一片净琉璃,琉璃之下,掩埋于沙间的骨骸显现。僧众们的乐声逐渐跑调,我尝试将一切拉回到调子上,但我无能为力,我想起我曾经尝试过将每一个做过的梦都装在氢气球里,用绳子绑起来。指挥棒从我的手上滑落,我睁开双眼拾取,火焰却从我的幻视中腾起,将金色的楠木染上乌黑,人们一哄而散,但火焰的蔓延太快,寺院古老的木质结构并没有坚持多久,许多人被埋葬在了被倾覆的寺院中。

“洋子,洋子!”我没有找到她,她在哪儿?

“救我!约翰!约翰!”我听见她的声音,它来自一片废墟,我将倒在其上的柱子移开,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又听见她的声音,来自风的方向,于是我又转过头去,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声音悠远地、永久地回荡,我跪下,用双手捂住脸,不知所措。

黑色的烟尘逐渐出现,紧接着是一场由外到内的爆炸,那炸弹在完成爆炸之后,又回到了美军的飞机上。我躺在地上,承受了爆炸之后,再也无法起来,我只能静静地看着木片们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构成一块完整的天花板。终于完整了,骑士们的长矛穿过了彼此的盔甲,他们杀死了彼此,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我逐渐感受到一种失重,我的灵魂长出了一对木棉的翅膀,正在飞离我即将完全地化作无机质的身体,于是它就很识趣地躺在原地,流着血微笑,目送着我的灵魂越过天花板……

“讲完了?”在我久久地沉默后,他问。

“讲完了。”我点了点头。

“嘛,先让我来一口。”他为了清醒地听我说完我在幻境中的故事,忍住了没有去喝玉泉之水,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拧开瓶盖,“你说说看,真实的体验和虚拟的体验是否都算是一种经验,如果是的话,那么生活在幻觉中和生活在真实中就没有什么区别。”

“那你更推荐我活在哪种生活中呢?我应该回去吗?还是说跟你一起在这里过这样的生活?”我问他,但他喝下玉泉之后一直在喃喃自语,我能听懂他语言里的几个词汇,串在一起却毫无意义。

在我离开金阁寺的一刻钟之后,他喃喃地说:

“在这里又怎样呢?回去又怎样呢?”

行步于夜晚的白鹭城

亲爱的犹大:

我最最敬爱的叔父,我很高兴收到你的信,我最近过的很好。在61号公路与你告别之后,我去了土耳其,几周前我到了京都,又乘坐东海道到了姬路。尽管白鹭城与几个世纪前的她相比起来,略显苍老了些,但是我仍然能认出她的模样。毕竟,尚存与这世上的,再没有什么能比那如同仙鹭一般立于丘峰之上的古堡更能令我身心愉悦了。相较于我前些日子造访过的君士坦丁堡,这里游人很少;只可惜我到的时候,樱花已凋敝,我走近树下,嗅到甜蜜而酸腐的气息,抬起头望,青叶隐天蔽日。

在京都时,我与熟人打听了一下。我们曾看到的金阁寺之景已在一九五〇年作了旧,我们曾见证的存在于过去的整体分裂成了碎片,他们执着于东拼西凑,用尽了借口和计谋,却没法把一切归回原始状态。我造访金阁寺时,在一条小径上,看见了一个衣着体面的青年在埋葬一个流浪汉,我问他这个流浪汉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流浪汉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释怀的笑,他还没死,我想提醒青年,但青年却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我没有出声,看着他庄重地埋葬了一具活着的尸体。他从包中掏出一瓶水,他开启瓶盖,我诧异地闻到了狄奥尼索斯之酒的芳香。与其他饮用那甘泉的人一样,他舒服地麻木了。他也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只不过没有人去掩埋他罢了。无间之钟的音响从金碧辉煌的断瓦残垣间传来,我知道我得走了,这里并没有我要寻找的东西;空旷的人群与那音响相和;我感到坚定,我要离开金阁寺,我要离开日本,去下一个目的地。

在我离开日本之后,我看见了一条X上的讯息,一个维特鲁威人发了一个视频,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被一个巴尔巴厘安士兵打的血肉模糊,下巴骨被整个拆下;即使他还能存活,他的后半生已经无法以常人的方式进食,这种伤害是永恒的,他生不如死。那个维特鲁威人声泪俱下地说,大总统只是被击中了耳朵,但在萨迦,一个小时就有四五十个人在空袭中遇难;但人们关心大总统,而不关心那些死去的人们。但很多人保持冷漠,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

现在道德这东西好像不时髦了,像我这样的老东西可能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是“道德相对主义”、“道德虚无主义”之类的词汇,从一些人提起它们时的腔调来看,我怀疑他们是在找借口。我记得约莫两千年前我们头一回去伯利恒的时候,也听耶稣讲过一些类似的阐释道德的话(或者完全相反,我那个时候还听不懂加利利那块的方言,讽刺的是,他死后我才学会),但是耶稣是个更加有魅力的人,我能听他唠上好久,尽管有时候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怀疑大总统的很多粉丝们也是像我这样的,他们在台下,大总统在台上,大总统说一些令人费解的话,然后他们在下面欢呼雀跃。那几本《福音》八成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当时的人们不懂,但是听着很积极和振奋,他们把这些令人们亢奋的话语记录下来,祈祷以后大伙读到这些的时候也能得到相同的感受。

但是耶稣走了之后过了一千多年,他们读那些令人振奋的话语时并不感到亢奋,而是感到的是一种与欲望完全相反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们用看不见的绳索把自己绑住,像我们那次去拜访那个吓人的萨德侯爵时,他所描述的那种东西一样——他认为在不远的将来,也就是现在,人们将禁止自己的欲望,同时禁止别人产生欲望;在这样的冷冰冰的世界里,最温暖的地方将会是地牢。为什么人们要给自己套上一层层枷锁才能感到温暖呢?

我相信叔父您也在数千年的“行走”中注意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将古早的人们当作精神的寄托,以他们的信徒的名义向他们忏悔,我认为这是好的,是没有什么坏处的。但是有时我们会看到“好人”和“坏人”干着相同的事情,他们在犯下最伤天害理的过错之后,只需要向自己信奉的那一尊神像忏悔,就可以放下心里的道德牵挂了。第二天,他们就可以从不安中走出来,去干又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离开的前天晚上,我行步在白鹭城,星辰隐去了身形,远处有人在用手电筒打暗号,我裸着双足,在草地上走着;我触摸着墙壁,道别着前进,却发现一道数百年前就已存在于鹭翼之上的伤疤。过了这么久还没愈合吗?或许永远都愈合不了了。我释怀了,便试着同你一样向前走。

有时我也在想,我们追求美好的品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并不是因为我们坚信善必将胜过恶,可能几千年前我还信邪不压正,现在可得另说了。我们追求“善”,只是因为“善”是好的,而且大概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好,这就足够了。即使是在这样的时代,我依然选择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追求“善”,直到我漫长生命的尽头。

爱你的以扫

2024年7月4日

 

亲爱的以扫:

我至亲至爱的侄儿,我收到你的信已经有十几日了,但我前几日在你父亲以色列的坟墓里工作,我在查看是否需要修缮他的墓穴。他生前曾与我说,他希望在他死后,人们可以带走他罪恶的遗产,只留下他美好的,与他一同埋葬在六尺之下;我非常高兴地发现事实恰恰截然相反,秘宝和文物不翼而飞,但债券和尸体永远被压在了石棺中。我想他应该也无法因此来责怪我,毕竟我没有动过他的一分一文。

你说得对,现在的世道确实变了,一切的语言都被构造成了武器和监牢。有些人过去为了发泄而发声,而现在为了发声而发泄;因为在这样一个时代,一切有意义的语言都会被审查,但他们迫切地想要别人听到,因为再没有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和思想,他们就要窒息在渺茫的空虚中了(我觉得与你在信中写的“空旷的人群”有些类似)。但若是别人听到的只是一个人无意义地喃喃,那他的发声还有意义吗?没有,但是他仍然可以沉浸在自己享受了发言权利的喜悦,以及“被听见”时所产生的自我安慰中。他们的语言已经沦为了一种象征,而这种象征很难再被称之为语言。

我或许与你提起过,你或许已经忘了;在漫长的行途中,我最欣赏的旅伴是克里斯蒂安·罗森科鲁兹,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同我们一样在大地上行走,将东方的智慧带回西方,尽管他并不一定是对的,但是这种行为很值得钦佩。但这种方式在现在已经不适用了,现在的人们环游世界,却无法从其他文明的身上获得问题的解决方案,正是因为他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有人说狄奥尼索斯之酒,就是献祭时流下的鲜血酿成的;大祭司将木杖敲入白岩,裂缝之间就会流出红酒;暴君举起军刀,大地之上就会血流成河。很不幸的是,人们仍然在重复他们几千年前的生活方式,他们将活人献祭给“神”,但那个神不再是主,而那个被献祭的也不再是亚伯拉罕的儿子。在和平中的人们沉浸于幻觉中,这致幻剂却恰恰是由鲜血酿成的。但最显目的赤诚者的鲜血,到最后也只是血迹,消磨了,又容易被人遗忘。

我在鹿岛神宫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位故人。那天的天空是金橙色的,云莫名地透出青白的光。他要走了,我劝他在离开之前回家乡一次,他反问我我有多久没有回到过迦南了。我那时才意识到我已经忘却迦南了,他又指向远方的楼宇,说他的家不知多少年前就被碾碎了,那一座座破旧阴湿的小屋现在可能连残存的木屑也找不到了。在他还有余力的时候,他总是抽出时间从异乡回到常陆,在混凝土铸成的高墙的缝隙间寻找着某种缺失的东西。他很确信自己的家就在这些缝隙之间,城市用空虚来填满自己,空隙反而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东西。他现在不这么做了,因为缝隙已经被填满了,他只能幻想,或许还有些东西存在于六尺深下。我与他告别之后,我乘坐着东海道到了京都。

在东海道上,我品鉴了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用塑料模仿的景色永远无法比拟它的美,虽然我知道其中的许多细节都只不过是广重想象出来的,但我宁愿相信他的想象,也不愿意相信现代的所谓高清复原。或许这是我的一种固执,我相信最能理解的就是你了。遗憾的是归时已入夏日,春之雨和雪晴的景色我都没看到,有些可惜。我发现日本的景色就是短暂的,或许正是美好的短暂,才催生了歌川这样能用深邃的双眼捕捉下珍贵一瞬的艺术家。在最后一程,我合上画册,睡了一觉,梦里的世界很美好,绿意盎然的断崖在远方静静矗立,蓝天白云被青绿淡黄色的枝叶掩住,千百种花在天地交界画出奇特的彩色曲线。远方的碧绿水潭由风打破沉静,涟漪一起,波纹不断。

我从睡梦中醒来,但不知为何。我睁开双眼,没有人呼唤我,且离到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窗帘也是拉上的,拉开来,却发现赤橙色的炎阳,从蔚蓝色的大海之下升起,它映照着每一个人。莲台野,金阁寺,白鹭城,三条大桥,都从其被逐渐摧残消磨的历史和神话中走出来,沐浴在金光之下,我以往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呢?或许走出困境的秘密,就在隐匿于这无尽发散的光与热之中。但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如就让这秘密弥散与沉默之中吧。

莫噤声,侄儿,天亮了。

爱你的犹大

2024/9/23

义和拳

日本人是“有小礼而无大义”的,这是很可以确认的。那与之相对的,我们中国人就是有小礼又有大义的(或者说,有大礼又有大义更合适?)

国足零比七惨败日本队后,我见到一种说法,那就是国足应当踢人来减小潜在的比分差距,使对方不敢进球。这种说法初一听带点滑稽,但是看见支持者声泪俱下的姿态后,我发现他们可能是认真的。甚至当我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官媒转发这些观点的时候,我瞬间就开始认为他们是对的。

但作为一个真的看过比赛的人,仔细一想,国足或许并非有能力踢人,刘洋两次放铲久保建英,两次都不中,还给自己整伤了。另外,板仓滉被肘击,杨泽祥铲倒南野拓实……这真的没有“踢人”吗?看上去是踢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
说到底,我也开始怀疑我们到底占不占理了(应该是境外势力入侵了我的意识),于是我只能在史书里翻检,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这似乎并不合乎什么礼。幸亏我是错的,中国队的“踢人”,在史书里有料可查,国足寻回了数百年前大清人民的智慧,那便是:义和拳

“义和拳”在这里,不能够作为一个词理解,我们应当将其理解为一种遥遥领先的战术——其遥遥领先性体现于作为一个清朝时期就已经出现了的奇妙战略,它在现代依旧适用。在义和拳战术之前,我们自然对对手施加以礼,我们是有礼的,就算是面对狡诈阴险的日本人,我们也要送礼,我们光是上半场在门前就送了日本队两个大礼;甚至不止在场上,在场下我们也要送礼。但是日本人似乎过于贪婪了,我们都已经送了两个大礼,但他们还是想多进几个球,此时,便应该使用义和拳战术了。

首先便是强调公平正 “义” ,宣称对手买通了裁判,或者有什么主场优势,抑或是球员犯规比我们多。若是对上日本,那除此之外就要提福岛排放核污水,侵华战争和靖国神社。但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用,比赛似乎也没有变得更好看起来。然后我们便只好割地求 “和” ,我们的解说们和博主们就瞬间失去了高傲的态势,开始倒地求饶:“别进了!别进了!”“一场比赛进三四个球差不多了。”然后又开始灭自己威风,夸起了对手:“他们的球员都在五大联赛踢球,和我们的球员不是一个水平的。”理论很完备,但从实际操作上来说,这似乎也并没有结束对手的进攻趋势。

最后我们便要打 “拳” ,确切来说,这是我们骨子里的温良的一种体现,包括但不限于嘘对方球迷,对方国歌,在场上多犯规,打出血性,甚至打出出血量;踢废对方球员,甚至直接击毙。还有更加巧妙的方式,那就是换上格斗武术队,丢两球以上就在场上开始打人。这要是还耻辱大败,那就使用东风导弹。果然日本人害怕了,他们踢进七个球之后,终于不敢进更多了。比赛的比分是七比零,国足输了,他们没有血性所以输了;但球迷赢了,球迷们可以在网上吹嘘义和拳战术的伟大了,他们可以做漫长的白日梦,可能直到下一场比赛开始,他们才会醒来。九月十日在大连梭鱼湾足球场发生的事也和我猜的大差不差就是了……

王彩艳拖着尚发着低烧的身体回到家中,耳边还回响着领导“小王”、“小王”的叫声。她静静地看着那一面裂痕斑驳的白墙,水壶中溢出的白烟凝在窗上,仿佛在这五十年来的小家中下了一场雨。她的脑子此时似乎也不大灵光,在尝试数次用手撕开“清开灵”和“板蓝根”的包装之后,她还是从橱柜里取出了剪刀。

将颗粒摇匀之后,她一饮而尽,有些烫,但她只想尽早喝完躺下。她解开领花的结,将西装外套和包臀裙叠起来放进衣柜,清一色的黑白,其中夹杂着一些灰蓝,藏青与淡棕。她倒在床上,刷着一些短视频,关于蒸蒸日上的经济,靖国神社的倒塌,两千元人民币相比三千美元的购买力优势…她的手指一直在向上划,直到她看见一个名为“白马湖漫展枪击案”的视频,但在视频加载完之前,它就被下架了。她只感到无趣,便将手机放下,合上双眼,沉沉地睡去。

她被电话铃声惊醒了,是肖邦的《谐谑曲》,灯光透过她眼角的泪花,显出一片虹。她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看地区,倒有可能是昨天在柜台和自己谈了很久却没有下单的客户。她清了清嗓子,直起身来,接通了电话:“喂,您好,这边XX银行王彩艳,请问是要办理什么业务吗?”但当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她怔住了。

“彩艳啊,是妈,妈最近换了个号码,你最近过得怎样啊?找到男朋友了吗?”母亲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

“有什么事吗?”她那热情甜腻的声音瞬间变得冷淡,甚至有一点害怕,她的眼睛向下瞟,看向那红色的挂断键。

“哦哦,你忙是吧,那妈就长话短说:你哥找了个女朋友谈得特别好,很快就要结婚了。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彩艳逼问着母亲,掩饰着自己的慌张失措;母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她也不大好启齿。

“你哥掏不出彩礼钱,你知道的嘛,她们家里是江西那边的。就差这一下了,你哥要是掏不出这钱,人家就会觉得你哥是个穷小子,配不上她们家的女娃。”不知是因为什么,母亲的语气愈发从容了起来,仿佛要钱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一样。

“多少?”彩艳咽了口口水,她感到渴,脊背上已然汗珠密布,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自己过度紧张。

“五十万。”母亲几乎没有犹豫,仿佛这个数字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彩艳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十万?妈!我们没这个又要打肿脸充胖子!就算我把车卖了也付不起呀。”她的语气仿佛在哭诉,虽然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我们家穷还不是怪你没出息,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赚的还没有你哥一个中专出来的赚得多!”那个名为父亲的声音加入进来。

“你哥现在倒是家里最风光的了,他可是一年挣不知道多少万,认识数不清的大老板——”他说完了又想说。

“我哥这么有钱,怎么不自己付彩礼呢?那么多大老板们的手里,多少总有点闲钱借给他们的老朋友吧。”她将“父亲”打断了,扬声器里久久没有声音传来,这次家庭通话大抵已经要不那么愉快地结束了。

“他去投资了。”那个男人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隐藏着微微的笑意。

“投资?投资什么?”她想起当年在大学里被他的狐朋狗友追着要保护费的日子,想起他在家中堂而皇之地吹嘘自己的人脉优势的日子,或许正是从那时,她意识到了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你就不用关心了,我们生财自有道,不便传于外人。”电话被挂断了。果然,自己一直都没想错过,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确认了自己的体温还不算高,且并没有得新冠后,第二天,她照常去银行上班;她收到了一条消息:“请收到这个消息的员工立刻到三楼办公室来一趟。”三楼只有一个办公室,而她今天其实不太想见行长。

“请进。”行长把他们请进来;青白色的灯,灰白色的墙,一尘不染的黑色地板,黑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仿佛在暗示,他们都只不过是融于光中的影子;而整个房中唯一的色彩,即是行长手中的三张彩色纸条。

“因为我十一月底要去卡塔尔度假,所以这个月的月度最佳员工就趁我还在的时候发掉好了。但是我实在没法从你们三个里挑出一个,所以我们抽签;为了避嫌,就请小王来抽。”她走上前,行长的手像电影里魔术师的帽子;她慢慢地拿起粉色的纸条,注意到行长的眼神似乎有一些变化,但她并没有理会,展开一看,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她十分开心,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笑,她能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很诡异地靠近她,在粉色的纸条上投下影子。她转过头去,却看见是行长站了起来,在她的耳边轻言:“张屹。”她能感受到他比她还紧张,不知道为什么。

“张屹!”她无意识地喊出了声,行长喘了两声气,抿了抿嘴唇,尝试隐去自己的笑容。张屹也没有过多的喜悦,而是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干什么。另一个同事则是满脸困惑,默默看向乌木大门,想要离开。

“屹,艾刚,你们先下去通知大伙等会在二号会议室颁奖;彩艳,嗯?你先别走,我有些话要与你说。“二人快步离开,行长坐回了椅子上。彩艳感觉像是一个一直被端详着的花瓶,不敢说话的花瓶。

“这回多谢你帮忙了。咳,奖金我会给你的,但这个奖真的只能由张屹拿。”他的话语略显软懦。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他是我朋友的侄子,多拿些这种奖项之类的,以后评职称好评一些。”他的语气中蕴着一点矛盾,但那职业的假笑浇灭了所有人情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自己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说话。行长也注意到了她的不自在,便也想让她走。

“那这五千块钱转你了啊,彩艳。有什么‘获奖感言’吗?”她仰起头看向头顶的炽灯,眼前依稀虹彩陆离。

“我不知道,这好像是我应得的东西吧,但拿到手时,总感觉有种,中了彩票的感觉,但又没有那么开心……”

“你还是开心点好,快回去接着上班吧。”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下班了。她在工位上刷着手机,不知夕阳欲颓;直到母亲发来一条微信,说今晚有大喜事,务必要回家吃饭。他们学聪明了,没有打电话来渎扰自己,正好这次回去也可以和他们说清楚,和他们划清界限。她驱车驶向城市的东陲,将日光抛在身后。

她又行至熟悉的家门,门前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的还是00年代的,已经烂在门里了。她推开门,她看见那个男人和母亲,她努力地匿住自己的不适。

“哼,你终于还是滚过来了。”名为父亲的那个男人抽着烟,躺在躺椅上冷笑道。他不是爸,爸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或者逃了,反正人间蒸发了,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连尸体都寻不到。可能指望爸比那个男人好也不大切实际,但自己也只能这么指望了。

彩艳一边想着,一边四处踱步,却怎么也躲不开那个男人身上的劣质香烟味。她寻不到话头,便问:“不是说有甚么喜事吗?喜事呢?我都来了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什么喜事啊。”

“你个小丫头别急,等你哥带上他那小女朋友来家里吃过晚饭,就自然有喜事了。”话音刚落,门铃就响了。那个男人立马直起身来,一路小跑着去给哥和他的女朋友开门。二人进来之后,男人光是笑脸相迎,然后把哥拉到一边,说:“她怎么和APP上长得不一样?你看看她那对眼睛,像个比目鱼,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都问了快几百个了,也就只有她愿意来家里,将就将就得了,你以为你是谁?”哥似乎有些不留情,那个男人面红耳赤,走回了房间。女孩似手也不大开心,刷着手机,摆着一副臭脸,彩艳便走到哥的旁边,问:“那个喜事…到底是什么啊?”
哥的表情倒是很轻松:“体彩你晓得不?前阵子我认识的那个黄老板,他就是做这行的。他说他有内部消息,说今晚德国必大胜日本,让我买德国三比零日本。我看了一下那个赔率,赚麻了,赶紧网贷了五万买了德国三比零日本。高低赚个七八万,再接着买,等到世界杯结束,我岂不是要成百万富翁?哈哈哈!”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黄大仙可是十三连红的高手,他的消息怎么可能有误?你就眼巴巴看着你哥我赚大钱就是了!”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一场无声的晚餐后,一家人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球赛,很快萨内就进了一球。那个男人和哥开了不知道第多少瓶啤酒,他们已经几近要晕过去了,时不时嘟囔一句:“怎么还不进球?快给老子进球!”

终于,在等待许久后,比赛迎来了第二枚进球,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将两个沉溺于发财梦中的男人唤醒,他们惺忪的双眼看不清电视上的比分,只能分辨出屏幕上那蓝色的光。“日本队进球了!堂安律头球破门!日本队扳平了比分!”播音员高亢的声音使所有人感到畏惧。

“什么?鬼子进了?鬼子扳平了?鬼子他妈真他妈进了?”哥成了一头野兽,歇斯底里地扑在女友身上,女友看着他瞪得浑圆的眼睛,吓得连尖叫的力气也失去了。而那个男人正手执一根铁棍,重重地打在门上,仿佛在打战鼓,门里传来嘶哑的母亲的哭喊声。她大抵正死死地顶住那门,向着高天之上的神佛求助。

作为整座宅中唯一一位还没有被侵犯的女性,彩艳飞快地跑出了门,将大门从外面锁上,邻居们都在欢呼,浅野拓磨又进了一脚漂亮的反击,人们欢呼着日本队战胜了德国!

但她在漆黑的楼道中只能感觉有什么人在看着,对她的窘境一边笑一边鼓掌,一边欢呼。她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上车,她只想出,想要话命。车灯照亮了水洼上的油脂,在黑夜中放出彩红色的光。她无意识地向着某个方向开着,直到油脂干硬化作腐臭的黑泥,直到耳边不再传来尖叫,尖叫,尖叫……

脑中的鹿角

我接受了赫特医生的治疗之后,觉得心智得到了开启,于是我拿起日记本,将今日的奇妙见闻给记录下来。然后我发现我把门锁上了,为了防止母亲在回来时由于打不开门大骂“操你妈”,我只好放下笔将门拉开。我拿起笔一股脑地将思绪写在了封面上,如其他的国际生一样,我的表层思维夹杂着汉语、英语、日语和西班牙语。然后我翻开封面撕烂几页纸,在一块较大的碎片上写道:

今天早上,我去白马湖钓马,却钓上来一只鹿,那只鹿哈姆哈姆地叫,我又害怕又喜欢。

我拿起钓竿再钓,什么也没有钓到。我牵着鹿打算离开,一旁玩着昆特牌的几个守卫让我交鹿税。我说没有鹿税只有马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鹿就是马。我把他们揍了一顿,撞见了郭继承教授,郭继承作为一个名门正派的人,看不惯我使用野蛮的方式对待他人。于是他使用某种古怪的法术召唤了警察,他们将我绳之以法。我愤愤地问如果鹿是马的话,那鹿克思岂不是马克思。然后一旁窜出来一个马克思自设性转COSER,她的眼神十分地睿智,据我估测,睿智程度在阿布思·邓布利多和阿库娅之间。她说,“Precisely.“,话音刚落,她就被跟在她背后的孔夫子一枪爆头了。

但我还只是个未成年人啊,当我看见那粉红色的脑浆融在血水中的样子时,我注意到我得了抑郁症。我向他们求情,说我既然是个抑郁症患者,能不能法外开恩,让我把鹿带走,但他们把鹿牵走了,我也被母亲牵走了。她说要是我有抑郁症,就该找个老中医好好看一下。

我们走到临沂四院,母亲把我牵进去,说找杨永信院士,全息投影出的一个老中医说杨永信不在,但他们有万能的老中医,可以治百病。母亲非常欢喜,在机械音声的指引下,毫无顾忌地将我的三十多万存款交给了医院。我拿着挂号单,数着手指的根数,越数越快,越数越多。我用余光看见几十号形形色色的人走进去,但没有人出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数的手指愈发得多了,我抖得太快,抖出了重影。

“请114.514号,包籽进入404诊室。”那奇特的机械音让我进去,那我便进去。但里面一片漆黑,好像什么都没有。

“你好,有人在里面吗?”我发现身后的门已经关上,我周围仿佛空无一物,仿佛一场太空隔离实验。我是否在此刻成为了宇航员呢?我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在太空中做实验,若是我有手机的话,我一定要拍下来发朋友圈,才不管别人说我抽不抽象,可惜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我这个年纪的人,感伤时做的事情,大抵就是回忆自己上一次拥有梦想的日子,有多么地遥远。

忽然,从某个角落传来机械运作时,金属摩擦的声音,一个巨大的灯泡将周围照亮。但房间的边界依旧是黑暗的,我这么说,主要是因为我依旧感觉不到这个房间的墙壁的存在。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坐在一张办公桌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个旋钮,调整着音乐的音量。我听出来那是克里姆森国王的《二十一世纪精神病人》,如同许多前卫摇滚乐曲一样,歌在前奏开始之后许久,主唱才开始演唱。

过来吧,114.514号,那个看起来很像医生的人如是说。他的笑容有些诡异,看起来仿佛一位笨拙的雕塑家用柳叶刀在一具尸体的脸上刻出无数疤痕一样。这些褶皱即使被强光照射,仍能匿住影子。我突然开始道德反思,如果这就是地狱的话,那我肯定是犯了什么错才到这儿来的。于是我一边看他的脸一边想,会不会是因为我的梦想都是偷来的,上帝保护梦想家们的版权,所以才把我丢到这儿来?我想着诸如此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那个医生开口。

他说他叫赫特,我可以叫他赫特医生,我是他今天最后一位病人,不过他已经治了五百一十三位病人了,都是像我这样的抑郁症,方法自然是针炙,拔罐是治不好这种病症的。于是他开始寻针,我想提醒他他已经放在桌上了,但他自顾自地翻着,军刀,太刀甚至戒尺都找出来了,但就是找不到针。于是他先从柜子里拿出电疗用的电击器,将插头插上,然后得意地说,过会我们从五安培开始。

他让我躺在床上,或者说手术台更为恰当,他自己则随着音乐起舞,用匕首削着胡子;面皮被割破了,但血不淌出来,原来那不过是一幅老中医的面具;他有些怠惰了,于是将面具的下巴部分撕碎,假装自己已经剃好了胡子。

他在火焰上烤炭着生锈的钢针,把它们插到我的脸上,一定流了很多血,不然我是不会感到舌尖上传来的那甜腻的感觉的。

他将正负电极接到我大脑两侧的太阳穴,我从未感觉这么痛过,我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啊——”,没有回声,他也没有回应我的呐喊,在这刑场上,我仿佛孑然一身。

他似乎对我有些不满意,他说我只需要接受就行了,就只会感到有一点点恶心。这比起含心茹苦,任劳伤怨养育我的父母所受的苦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交了几十万元,只为从孩子的身上驱走一种他们不理解的病症,他们理解的只有给够了钱,医生就会用柳叶刀割开脑子,将坏种取出来。或者说他们只是想要别人看不见而已,毕竟只要别人看不出来,便相当于没有。他说他在重新雕刻我的灵魂,我应该感恩。在经过了几个小时或几分钟后,电击终于暂时地停止了。音乐也停下了。

“好的,你认为你现在还有抑郁症吗?”他的眼睛透出青白色的光,注视着我,仿佛在催眠。

“没有,没有。没有!”我注意到他的手又要倾向那开关。我回想起巨量的电流倾泻着流过我的大脑,使我的意识时断时续,我甚至感觉我短暂地死亡了几次,又被复活了几次,像弗兰肯斯坦。鹿、钓竿、枪、修长的手、柳叶刀、404号房间、针、宇航员,我是宇航员吗?还是说我是实验品?我面对着他的笑容,踉跄着倒退着走出号间,我笑了,我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我猜测是因为某种快乐像羽毛一样入侵了我的意识。按照他所说的,我没有疯,我只是变得例外的正常了,不是一般的正常,正常人所达不到的正常……

我将碎片折好,放入琴键之间。我突然不想弹钢琴了,因为我发现我无论怎么摁,那个琴键也摁不下去了。我只感到郁闷和慌张,我感觉有一种鬼在这附近摇晃着;于是我走进了我母亲的房间,找出了那件自从我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人动过的婚纱,我换上婚纱,将钢琴合上,回到房间里,拉上青红色的窗帘,用一把鹿角贯穿了我的脑子,这次我见到脑浆的时候,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都得感谢赫特医生的栽培。

致命玩笑

“目前一切正按照计划进行,龙净已经到达公寓内部,我也已经准备好狙击了。”狙击手如此说道。

“好,只要你看到他走到窗前,就立刻击毙。”对讲机传来了指令。

“其实我有些事想告诉你,阿卜杜勒……”龙净背对着阿卜杜勒,缓缓地走向窗台。

“快说吧,无论你要说什么,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阿卜杜勒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但令龙净更加不安的是保险打开的声音。高大的西亚人用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勺,毒枭发现了他们的计谋,但他似乎并不急着杀死这个叛徒。

“我现在不急了。”龙净坦然地说,“你已经知道了。”

“你跟我跑金三角十年了,这十年里,我给你讲完了我所有的笑话,不是吗?”毒枭冷冷地笑了笑。

“是。”龙净的回应宛如风声,不过阿卜杜勒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弟兄们都死完了,就剩你我了,现在我给你讲讲我最后一个笑话。”毒枭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和不甘,“也就只剩你还能听懂了。“

透过瞄准镜,狙击手清晰地看到龙净的身影,在纯白的月光下,他向窗的另一侧行进;他的身后即是毒枭,那毒枭的手被月光映得显出煞白,它正紧紧地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并逼着他往房间的另一侧走。那手臂逐渐地进入他的视野,致命部位还没有出现在视野里,还太早,不能松懈,就差一点了……

“他走进视野范围了吗?”领导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下意识地确认了一声,“立刻击毙!”

狙击手无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但阿卜杜勒突然用力将龙净拉回,他的枪也几乎同时射出了子弹,两发子弹穿过了龙净的腹部,他重重地倒在地上,鲜血流在污秽的地板上,而那血泊上正倒映着洁净的月光。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高大的西亚人已经消失在了视野的远端。

“龙净!龙净!哥!哥!”狙击手将耳机摔到地上,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去,又迅速跑上另一座公寓的顶层,他听见诡异的声音,尖锐的声音,金属摩擦时产生的声音。他一脚踹开了大门,寒风萧瑟,他不由得裹紧了外套。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为什么啊?为什么……”但他刚刚听见的不是凄惨的叫声,也不是死前的平静。他的兄长在笑,龙净在笑。

“那个笑话,那个笑话……”龙净乌黑的瞳孔几乎要散到眼白里,从腹部伤口涌出的血流终于逐渐开始平息,笑声愈发嘶哑,最终嘴唇变白,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龙武流着泪,为他的兄长合上了双眼,将笑容也理成了一副庄重的遗容。他感到有什么人在看着,于是转过了头去,那建筑也随他的视线歪曲旋转,像在不稳定介质中寻求通路的光一样。逐渐地,色彩和意象都融成了一块,在暗灰色的世界里,模糊地飘出一段文字,他不确定是在他眼前显现的,还是在他心中出现的:

曾有两个人窘于荒野之中……

龙武在车上醒来,不错,确实曾有两个人被囚于荒野之中,不过那是三年前了。他看向手机,自己要迟到了,他换上警服,然后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他半睡半醒,分不清亮起的究竟是红灯还是绿灯,不过是哪个也无所谓,毕竟自己开的是警车。勉强在狭小的缝隙里停好车后,他走进局里。

所有人都向他问好,这很自然,毕竟自己现在与三年前是大不一样了,三年前自己还是那个王八的棋子,现在自己已经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了。他现在可能正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像个老鼠一样爬着,他活该,如果不是他与阿卜杜勒的私下交易,金国与东之国边境的毒贩就不会那么猖獗,他就不会被阿卜杜勒抓住把柄,也就没有必要让自己暗杀阿卜杜勒,龙净就不会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自己仍然会想起这件事,欲求身居高位的人(如果自己能够这么说的话)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情感为好,否则容易误了大事。可能是因为那个谜团: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还是阿卜杜勒杀死了自己的兄长。

他走过审讯室,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回去,他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被捕的犯人了,他失去了折磨和摧残他们的勇气,或许是因为自己“老了”,这也许就是资历老的警察会被安排坐办公室的原因,他们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就没有用了。他的思维太简单了,他什么也想不通。

当龙武看向那血迹已黄的铁窗之时,他还是能依稀地看见龙净的身影,那影子似乎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正被铐住;或许他只要用力,就能够挣脱,但那没用,自己随时都可以击毙他,他是毒贩。但龙武并不急着这么做,毕竟两人已经十年未见了。十年前他们俩都还是孤儿,在街上讨饭为生,终于,龙净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便抛弃了自己跑去东之国谋生。自己后来交上了好运,被一个好人家收养,后来又当上了警察,龙武有时候希望他的兄长在东之国过着好日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便希望他也混得很烂,毕竟故事的另一半龙武并不知道,直到那天。

那天,龙净面无表情地对自己说,在他越过边境的那天晚上,他被数个高大的毒贩抓住。很侥幸的是,他们正好缺人手,他才有机会为他们行苦役而活下来。他们让他改名字,反正也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名字,他便沿用了。他很庆幸,他起码活下来了,活到了今天;但他并没有表达后悔的意思,只是表示想不到再见竟是在审讯室里。

自己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让龙净告诉自己“安全屋”的位置,阿卜杜勒的其他手下基本上都已经被击毙,只有他还活着。因此,局里的技术人员已经模仿他的口吻,用他的设备将阿卜杜勒约到“安全屋”,一同将货物分散运到安全地点。但龙净说他什么都不懂,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并不开口,于是自己开始骗他。

那天自己说了很多谎,都说了些什么来着?说自己想要和他重新成为兄弟,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开始新的生活,他会得到自由,获得正式的公民身份,他的名字将会真正地成为他的名字,他会享有人权,拥有依靠和家人。此时,他突然冷哼了一声,他笑了,但是是苦笑,没有死前那么爽朗,自己也永远无法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了。总之他突然答应了,他突然放下了背叛的负担,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东西在悄然地变化。他随口吐出了那个地址,然后失魂落魄瘫在了椅子上。透过泛黄的玻璃,他看见那椅子现在已经断了腿,被原先固定用的钢链悬在空中。他终于回过神来,三年恍如隔世。

他回到办公室,手机上有几条消息未读。他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点开语音,正是那张自己曾在瞄准镜中看到的脸,他感到害怕,他不害怕阿卜杜勒,他害怕什么呢?

“龙哥,我们找到他了。那个走私犯的名字是马利克,他在雪德寺附近的一处仓库库房被监控拍到了,这是他的脸。”他点开语音,神情恍惚:“看来是天意让我再见到你,不是么?”

“我亲自去处理他,不要通知其他任何人。小马,你干得很好。”他拿出了抽屉里的枪,确认子弹充足后,便走到了警车前,警车里的油应该够他开到雪德寺,至于别的,自己都不想管了,自己什么都不再关心了。在当下,一切都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车已开出,对未来的思虑都来的太迟了,失去了意义。到海滨大街时天色已黯,他换上了便衣,独自一人巡逻,他看着监控摄像头向后数,不会很远,马上就到了,他愈发紧张起来,直到来到门前他的心才平静下来。锈蚀的锁被轻易地拨开,库房里空无一人,只有用过的注射器与一整柜的毒品。

夜里的仓库一片漆黑,唯有月光相映,一个男人走进门,脱下皮夹克,将尚有余温的手枪丢到地上,然后走到柜前,在柜子里翻找着注射器,他并没有留意到那是用过的注射器。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只想给自己尽快来上一发,根据线人的消息,当地的警察已经对他的这个身份有所怀疑,他明早之前就应该离开这个城市。突然,他隐隐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拔掉针头,伸出手去捡一旁的枪,但他抬起头时,却发现脑后便是枪头,就像当年一样,只不过自己现在是被枪指着的那一方。

“别想着捡枪。”龙武走进了他的视野,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龙净复活了,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方男人从坟里爬了出来,走到了他面前。不,这两兄弟完全不一样。他闭上了双眼,等待子弹穿过他的头颅,但他并没有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被击杀。

“给我讲讲那个笑话吧,阿卜杜勒。三年前龙净死前,你给他讲的那个笑话。”他的语气十分冰冷,像是在审判。

“什么?你怎么会问这个?”阿卜杜勒怔住了,然后突然发笑,他没有想到龙武竟然会问这个,他的背上涔出冷汗,“你真的想听吗?”

“少废话,快说。”龙武蹲了下来,将阿卜杜勒的枪夺走。阿卜杜勒看见龙武极小的瞳孔和血丝密布的眼睛,他早该猜到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于是他开始唱。

“There must be some way out of here,”
said the joker to the thief,
“There's too much confusion,
I can't get no relief.
Businessmen, they drink my wine,
plowmen dig my earth,
None of them along the line
know what any of it is worth.”

“什么?不可能?你在撒谎,这不是那个笑话……这不好笑,这根本就不好笑,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这个笑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龙武一脸茫然,止不住地摇头,龙净死前的笑脸浮现在他面前,那般释怀的笑容此刻也逐渐浮现在阿卜杜勒的脸上。

“这就是……本质区别,你还没有发现吗?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大玩笑。呵……呵呵,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我常常步行很远去海边的餐厅里,坐在点唱机边上听这首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鲍勃·迪伦,不知道他是一个美国佬,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头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我莫名地感觉自己很滑稽,然后我就想笑,笑着笑着,什么都忘了,忘了家人,忘了朋友,忘了想——”

“——的念头。”雷鸣般的枪声打断了阿卜杜勒的独白,阿卜杜勒看着从伤口中流出的那一大滩血,但不知是因为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自己的结局过于可笑,他看着龙净的眼睛,止不住地笑。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龙武听着他的笑声,心中生出一丝害怕,他快步跑出漆黑的库房,阿卜杜勒笑出了眼泪,那眼泪掉进了血泊里,激起一丝涟漪。

而那血泊上倒映着洁净的月光。

失落的桃花源

“先生去哪儿?”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我再见桃花源时的一切细节,包括出租车司机的北方口音。

“桃花源。”是的,那个时候他们也都还没有失业,乘客与健谈的司机还是有话好讲的。

“啊——好久没有人去那儿了,先生是本地人?”他拖长了语调,显得十分惊讶地问道。

“我在那里曾有一套房产。”我不知该如何指辞,或许一个“曾”字已然含括了我对之所有的感情。

“哦哦哦,那不奇怪了。”他似乎也慌起来,仿佛我们在谈论什么不祥之物;汽车的速度时快时慢,但这条公路上明明没有别的车辆,远远地我望见了塔楼和如墓碑一般林立的公寓楼。再靠近些,我就能看到无数黯淡的窗与积满腐叶的阳台。不对,就在我视线的远端,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这里有人吗?哪怕有一个呢?哪怕有一个人还在此地生活呢?不,那是一盏路灯,其上结满了蜘蛛网,在午后不合时宜地亮着。到了,我到了,时候也到了。我拿出一张大钞,让司机不要找钱,赶快离开,但司机反问我我该如何离开,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想摆脱他,有时我想摆脱任何人,摆脱所有一切……

“谢谢师傅的好意,不过这不是师傅您要考虑的。”他便离开,我独自一人行于灰尘扬溢的道上;那又怎样呢?我想道,我回到了这里,又是来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更值得自己去做了而已。我只庆辛母亲没能看见我活成这样的一个人,我已经够让她失望了,她没有必要再承受我的悲伤,但她一直在承受,甚至承受了我与她告别时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我爱我的母亲,确切地说,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比我的父亲还要爱她;我不确定这算不算一种俄狄浦斯情结,反正内心深处,有这么一种我名为爱的东西,能够让我原谅她当年对我的所作所为。她将我逼到自杀,为了将我的抑郁症治好在骗子身上花光了父亲给我留下的三十万;但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是她将鹿角从我的颅中拔了出来,但她能救我,我却不能救她。

藤蔓般萦绕在断壁之上的钢筋,被不满的住户打穿的墙上的洞,起伏不平的柏油路,像古文明的遗迹,桃花源藏身于郊区的一隅。当下是秋天,桃花已落寞,而这些只为被观赏而生的树也几乎没有可能结出果实。我知道置办房产不是一件我这样的庸人容易办成的事,我有一位朋友在温州买了一套江景房,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依旧为了这套房四处奔走;我和他的境遇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我过得好一些,那也只是因为我学会了释怀,我不再去对固定的住所,和有钱阶级的优越感有任何非分的向往,我也不再去试着与女性交往,我释怀了。而且我也很久没有想母亲了,我重新学会了将时间分配在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我似乎一点也不后悔,毕竟不去面对是我的选择。但我最终还是回来了,我回到了那停留在九十年代一成不变的故园。

事实上,我在回到这个陌生故乡的第一个晚上,在一家青年旅舍里做了个梦,我就梦见了母亲,确切地说,母亲的坟墓。在这一方小小的山地上,我花了四十万元,这大概率将是我一生第二大的消费;她只想要入土为安,所以我成全了她,我用透支的信用卡,网贷和数年的“007”工作成全了她。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这座城市始终有她的影子,我挖开了我为之奋斗数年的人生的里程碑——她的坟墓,我想见见她,我没有想通为什么我会以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求见唯求安息的母亲,可能是因为在梦里我没有太多的思维,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过于畸形,在现实中也一样,我只能在生活的碎片拧成的铁索上蠕动。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坟墓里没有任何东西,唯有泥土。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我是看着她沉向地下的,我这样念着,一铲一铲铲出所有的土。突然我的脑中闪过一个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念头,或许我和她本来就是不对等的,有时候我或许可以考虑了结我自己,但她没有这份权利;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时会忘了去关心她,有时我甚至想要去尝试不关心她,这样我就真的可以对我自己下手了。但是她永远不会忘了去关心我,哪怕是以不那么符合我期待的方式。母亲,母亲,求你了,再让我见见你吧,我在心中默念。我忍不住了,我跳了下去,在泥土里翻找着,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坟墓里只有我自己和我背负的一切。

我倒下了,太累了,或许是我的梦还不够深,以至于在梦中我还能感受到自己的疲惫。梦想、理想、音乐、文字……太多东西随着我的倒下散乱在地上,交融着,腐烂着,发出甜美的香气。我不想离开了,我想把太阳的光遮住,把月亮的光遮住,我想在最切实的黑暗里被埋葬。我的愿望很快就得到了满足,我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给我盖上被子,很温暖,很潮湿,让我想起了八月的杭州。我试着停止呼吸,有什么东西在和我的身体共生,我没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一切都很舒适。直到我的鼻腔中爬出一只蛆……我从梦中惊醒,却看见枕头上全都是鼻腔中流出的血,非常多,非常多的血。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时候他们说仰起头就行了,后来似乎又有别的说法,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干,直到不再流血,我猜这应该不会让情况更坏。

电线杆光秃秃的,其间也没有电线连接,似乎桃花源的住户们那时很有意见,认为电线杆破坏了社区的美感,现在电线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电线杆还未被撤走,恒大却出事了,他们也早已消失在不知处了。人们找他们讨要“一个解释”,我却不敢有这个程度的奢望,于我而言,如果这种程度的事情也“要解释”的话,那我一生估计都要在抗议和游行中度过,我很识趣的离开了,我甚至都没有想过纠缠合同里的细枝末节,抑或是和恒大的喉舌勾心斗角,我太累了,既然我不配得到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那就没有好了。我从某一刻起意识到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寻找一个能让我不再停留于九十年代的小城,而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身份。商户们离开的比我还早,或许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会捕风捉影,在我离开的那天,喷泉流出墨绿色的水花,像一块浑浊的青玉;但到我归来的时分,喷泉里连水也没有了,唯有破碎的雕像和石块,像是被八国联军洗劫过的圆明园,可能少一点战火。

说来也奇怪,我总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些棕灰色的公寓楼像一片碑林,桃树像献给逝者的鲜花,而我们像在墓冢挣扎着求生的蝼蚁。我这一生仿佛一直在品味自己的失落,这正常吗?请原谅我在这方面的无知,愿意与我熟识的人不多,且大多也都是和我一样容易感伤的人。我想着,走到家楼下,用几乎依旧崭新的钥匙打开门。房中还有我当时遗落的东西,没有人来整理,没有人进来过,厚厚的灰尘上没有脚印。除了早已过期的盐酸舍曲林和一些更没用的东西以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母亲的轮椅还在房中,我掸了掸上面的积灰,坐了上去。我坐过轮椅。那是在初中的时候,我与同学们踢球时,对方的门将突然急了,一脚将我的小腿踢骨折了。我记得我恨了他好几年,但是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经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摆着一副庄重的表情,几乎是慈悲地看着我,我不理解,我只是害怕。我没有什么人际交往,他其实一开始也相当不喜欢我,他只是一直觉得他欠我些什么:在赔偿医药费之后,在无声的霸凌和私下的攻击减少之后,他还欠我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欠我什么,那时的我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而且相当怕他。

在他消失在我人生中之后,每当我坐立难安之时,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一个影子在我身后,用同样怜爱慈悲的眼神看着我。就像那一刻,我在警觉中转过身去,却发现偌大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这房子不闹鬼,我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是知道的。那那个影子是什么呢?我闭上双眼,看见维多利亚式的塔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孩们在塑料的游乐场游玩,小贩们兜售着各种奇异的零食,湛蓝色和铜绿色的琉璃窗,人们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喷涌于雅努斯雕像之上的白色泉水,还有立于门前看似极为吉利的桃树。那段日子仿佛一切都是好的,上涨的股票,上涨的经济指数,摩登的楼盘,一切都向着光芒而生,仿佛一切都在和最新潮的大城市看齐。但真正经历过当下的我却不敢睁开眼睛面对一切,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呢?吉耶?凶耶?给个定数。

桃花源以白夜般的寂静回应。

水上烟花

入夜尚未深,上弦月便已高悬在京都的夜空,乌云也很识趣地散开。少年少女们结伴穿过街头巷尾,走过三条大桥之后再各回各家。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经常在三条大桥看烟花,毕业了之后,我的记忆里这烟花便没有升空过了。我也犹疑过,或许在那几年后,这幸福的象征就被取消了,可能某一个一直为之筹款的富翁离世了,抑或是那个放烟花的人也已经过了欣赏烟花的年纪。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我不关心了。

确切地说,我不再关心了。起码那时我是很在乎的,我会在随身携带的本子里记下烟花升起的时间和最佳观赏点,然后在每一天放学后,在三条大桥写着作业,等着烟花出现,然后看它如何用其源自工业文明的光彩,让繁星学会谦卑;看它延展开曼妙的线条,在星空中做几何画;看它用存在超越造物者的想象,让少年少女们感到温暖,感到升腾,感到爱的热望;看它如何像一只被嵌在黑曜石里的蓝蝴蝶,在星月的注视下飞向远端,飞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就是我贫乏的想象力所能联想到的极限,没有人能理解我当初究竟在看什么。

那时候母亲为了我的学业陪我住在京都,我晚些回家,免不了她的责骂。那时我会找个借口,大多是与同学有约之类,反正搪塞过去就过去了。母亲知道我在外面有自己的社交,也不再说什么;但我其实没有,那些夜里只有我和烟花,还有永远写不完的作业。似乎还有她,在母亲不知道的夜里,我透过屏幕一直注视着她,那时候熬夜与压力无关,在无梦的清晨醒来的我只是感到年轻。

我忽然又对烟花生了兴趣,于是我又走回桥上,一旁几个年轻人挤在栏杆上,正谈着他们的天;我凑过去听。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弱智写这种东西?”

“出版社现在真的闲到这个地步了吗?”

“幽默。”我看他们笑的这么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此时他们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不过他们也不太关心,大抵是发现了我对这本书的意见与他们相同。

我看了一眼他们的电子屏上正显示着什么——他们正挖苦着的,是我的新书《粒子力学的数学原理》;看一眼评分,竟然只有0.8,也难怪他们这样嘲笑我;我记得我在学生时代,也是喜欢这么讥笑评分较低的书的,尤其是在他人面前,这样可以体现自己审美的优越。不论如何,起码它还是比一些无法评分、无法评论的东西好上那么一些的。我只能这样自己安慰自己。

我写科普书已经好几年了,销量上的相对成功掩盖不了口碑上的绝对失败。事实上我已经愈发不满足写这种民科刻板印象式的“科普书”了,我想写一些“真东西”。但出版社不愿意出版“真东西”,读者们喜欢看一个自命不凡的科学狂人闹笑话。纸媒和科普读物的市场已经很小了,营销号和短视频已经快要让我们失去最后的生存空间了,我不敢考虑未来几年我应该去干什么,我的文笔不足以支撑我当一个作家,而我又没有能力搞研究;于是我只好写一本又一本的“笑话”,我甚至不敢直视这些书的标题,正如我认识的很多人在领薪前不敢直视卡里的余额一样。转念一想,我的生活似乎过的比他们自在。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如果我时刻在体验作家生活的那种松弛感,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我走下桥,走到车站。我坐在等候区,无所适从,看着人们机械地在屏幕上划动手指。我也掏出了手机,往下划着,刷到了一个虚拟主播的直播间。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看虚拟主播。我最喜欢的主播叫佐玖菅眠,她自称是下岗的梦神,在每个人的梦中都出现过,并在我们的睡梦中播下了种子,让我们的潜意识指引我们来到她的直播间。除了这个以外,她似乎还有许多别的说法,大同小异。她确实算得上是比较称职的那种主播,她从不消极怠播,也不用一些其他主播会用的“手段”来涨粉。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忘却了她的呢?大概是大学毕业之后找工作那几年,不过我现在也还没有找到工作就是了。她毕业了吗?大概吧,似乎虚拟主播被公认是个不可能长久的职业。

我再一次往下划,却看见一则关于“电子竞妓”的广告,实在令人忍俊不禁。“电子竞妓”是东京这块近期才出现的一个新词,无非是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就是原先深耕红灯区的妓女的二次元版,或者说是线上二次元妓女的线下版,无论哪种都好不到哪里去。这种形式的合法化不过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全然丧失了欲望,传统的妓女和牛郎们已经连谋食也做不到了,不得不转型为“二次元的”、“国民的”、“文化的”……归根结底,还是妓女和牛郎们,只是戴上假发穿上COS服,做着同样的工作。

就在我嗤笑着这荒唐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佐玖菅眠”。不错,这个名字我过多久都不会忘。我睁大双眼,看见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年轻Coser正站在舞台的中央,她说着她标志性的台词,让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没想到她也去当“妓女”了,我瞬间收敛起了我的笑容,然后开始查找那个”妓院“的位置,我想去见她,不需要原因,只是好奇。

自天花板垂下的,是那一整排如同鬼火一般的红白灯笼,其薇光映衬着一旁的浮世绘,约莫有五十多张,大抵是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景》。老鸨正引着我走向佐玖菅眠的笼中。我交了钱,不算很贵,不过我想不太通为什么我在中途不能提前出去,我不知为何总感觉这里很熟悉,感觉在某刻自己像是卖了身,可能是在被迫将真正的想法写成笑话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在街上被人取笑的时候。实话说,这实在是有些不体面,若不是我在头脑一热时付了钱、画了押,我当时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在这里,在这样的场合,我还没有想过要怎么面对她。不对,或许我面对的还不是她。

”你还没有回答我,她是佐玖菅眠的中之人吗?“我随意地向老鸨发问。

”她‘就是’佐玖菅眠。“老鸨咽了一口口水,瞪了我一眼。

“所以她只是一个Coser?”我继续质问着。

“你以为你真的分辨得出来?她是,她不是,又怎么样呢?我现在告诉你她是,你难道又有权利反驳我说她不是吗?”老鸨几乎带着几分怒气,把我撵进了笼中。然后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对紫罗兰色的眼睛,那对曾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眼睛,此刻也正放着光芒,她与她一模一样,声线,容貌,甚至年龄,直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惊喜很快地变为了茫然,茫然在数十分钟后的寂静后,化作了我那时还尚未熟知的存在主义恐惧。

“奇怪,真的到了这里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的冷汗逐渐从背上涔出来。

“奇怪吗?按照我的经验来说,你们都是不知所措的。”

“经……经验吗?”我语无伦次,“什么经验呢?”

她沉默了,随即叹息着说:“你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来呢?”

“如果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怎么会来呢?”她没有回答,我关上了灯。

我睡不着,我害怕失去意识的约束之后,有某一种东西会在我的表皮被剥离后失控。但我又害怕我无法卸下这层约束,我害怕面对我难以发挥我的本性的事实。失眠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感觉自己以前感受到的难眠感皆是轻到不能再轻的。我的手本能地打着节拍,随着心跳加速。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沉重的感觉,但我却没有想任何东西,直到我留意到主动权只是静静地从我的掌中流走。我直起身来,期待她会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稍微蠕动了一下那纤白的身躯,示意我她还醒着。我感觉我将自己卖给了老鸨,我和她都在笼子里,她是妓女,但她镇定自若;我坐立难安,但我是谁?我是一个粒子力学家,一个科普书作家。突然我的脑海中跳出一个词,妓女,不,我不能是妓女,我怎么会是妓女呢?我瞬间感到非常地荒唐,甚至笑出了声。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并没有谴责我打搅了她的意思,而是一种我曾见到过的人工合成的宠溺。母亲,这是我第一个联想到的词汇,不,更像是姐姐。她在对我进行一种二次元角色式的安抚,或许她以为我受惊了,我并没有,我并没有……

“你还没睡吗?”我避开她那紫罗兰色的目光,努力地找出一句话来与她说;我曾在深夜里无数次被她凝视,但那充其量是透过屏幕的折射,那时我没有回避任何的欲望,以为未来也将如此。

“我在睡啊,我随时都在睡。别忘了我的人设是梦神哦。”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

“那你睡着,怎么还能和我聊天。”我想要表达我的不安,我感到有什么事不对劲,她想要通过某种方式论证她的“人设”存在于当下的现实之中。

“陪你说梦话呀,或许我只存在于你的某一场春梦里,不是吗?反正你的某一场春梦里定然有我。”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彻底地沉沦了,我放弃了寻找她语言中的逻辑漏洞,我想要存在于这个童稚状态尚存的伊甸园,这里我不会被嘲讽,没有我不敢面对的性,没有不纯的东西,只有我和她,像亚当和夏娃。我闭上双眼,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束烟花,一种模糊的失重感将我的身体和思维撕裂成千百万段,我化作无数紫色的火星,在空中游曳,飘忽不定,我的思维正在消化无数只“眼睛”合成的图像,我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我还在犹豫要同他说什么,有几粒火星已经落入了湖面。无数人的欢庆声与烟花熄灭的嘶嘶声交叠重合在一起,我此时才发现这里面没有我的声音,我永远只是踽凉之人罢了。我只是欣赏美,然后在意识到自己配不上它之后,很识趣地离开。我的意识正逐渐溶化在水里;在此时我想着她,想到“佐玖菅眠”曾多么逼真的3D模型和她甜到发腻的声音,我才想起我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来的笼中,哪怕这种幸福低俗下流,可能已经过时。不,这不是幸福,我所想要的幸福不会建立在卖身之上,追求幸福的人应该拥有自己,不应该在笼中。

我的右脚在半空中猛蹬了一下,我从梦中醒来。我得离开,我真的得走了。我拉开浅蓝色的帘子,疯狂地拍打着笼子的金属栏杆;直到老鸨满脸不耐烦地走过来,慢条斯理地告诉我这会还是就寝时间,我不能走,否则吵到其他嫖客就不好了。我当机立断,转了一万日元给他,他似乎相当满意,立刻输入密码,解开了笼上的锁。

“醒的挺早啊,你要走了?”她也醒了,我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不知为何想起乔治·哈里森的那句“看着睡梦中的你,爱无所适从。”

“是的,我仔细想过了,”我语无伦次地说,“不过我倒是想要与你说一句,似乎幸福无法通过卖身取得,我要离开了。抱歉,没能让你取悦我,我也没能取悦你。”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可是,‘出去’之后,难道你就不卖身了吗?”

我仿佛一只受惊的雄兔,连裤子都还没穿好就连滚带爬跑出了笼子。那时正是早高峰,我站在上早班的人们面前整理着衣裤,他们正刷着手机像丧尸一样缓步向前;她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另有企图,反正向我招了招手。突然,一个小孩指着她发出尖笑,人们几乎同时放下手机看向她,很快,各种各样的笑声交融到了一起,谢天谢地,我同往常一样被无视了。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笑着,融入了人流中,向着一条又一条从不属于我的死线奔跑。

注释

  1. 《西海岸,东海道》是最早完成的作品,尽管整个系列时间线最早的是设定在21世纪初的《致命玩笑》。文章得名于ZUN的专辑《卯酉东海道》,情节也受那张专辑的附带故事及其中角色启发(女主“雾枝莲子”和“常陆改用假名”等)。男主得名于克里斯蒂安·罗森科鲁兹(CRC),他是传说中蔷薇十字会的创立者;男主与罗森的经历有许多镜像之处,这点在《白鹭城》中得到了更多地展露。
  2. 《金阁寺的一块天花板》是《妄谈》和《阿卡迪亚的牧羊人》的精神续作,从篇幅和叙事方式而言都是最相像的。1950年前,金阁寺的最上层天花板据传说是一整块的楠木所制。但它在1950年的“金阁寺放火事件”中被完全烧毁了,1955年后重建的金阁寺,最上层的天花板使用了多张木板拼接的“镜天井”,故已经不能称为一整块木板制成了。以下是比较细节的几点致敬的介绍:
    • 约翰和洋子:他们的关系致敬了披头士灵魂人物约翰·列侬和艺术家小野洋子的爱恋。文中引用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主要由约翰·列侬创作,而贯穿全篇的《A Day in the Life》则是由他和保罗·麦卡特尼爵士分别创作了一部分曲,拼接而成的。
    • 玉泉、鸠山:玉泉得名于浙江大学玉泉校区(并无任何关系,只是偶然联想到这个名字很酷),而鸠山之名则来自于ZUN早年作的一首曲子《飞翔在夜晚的鸠山》(ZUN毕业于东京电机大学鸠山校区)。
    • 木棉翅膀的人:致敬西溪水文学社《文明与对话》中一篇关于达尔文对抗天主教会的文章的人物设定(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如此吧)。
    • “骑士决斗”:致敬鲍勃·迪伦的名曲《沿着瞭望塔》的结尾段。
    • 血红色与黑白灰:复用《御伽之国的鬼岛》第4.5章《三色的向死而生》的意象。
    • “空虚是性感”、“她其实早就死了”:致敬西溪水文学社《文明与对话》的作品《夏日审判》和我想不起名字的另一篇。
    • “怅然若失”:致敬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名曲《Comfortably Numb》。
    • 我讨厌沙子:致敬《星球大战前传三:西斯的复仇》中男主安纳金与女主帕德梅的著名对白。
    • 靖国神社倒塌:纯属作者私货。
    • 火焰与森林:致敬《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夜之森林与色彩沙漠的对立。
  3. 《行步于夜晚的白鹭城》:得名于ZUN的专辑《莲台野夜行》的首曲《行走在夜晚的莲台野》。
    • 以扫、犹大和以色列(雅各)都是犹太人的祖先,以扫和以色列是兄弟,犹大是以色列的儿子。以扫为了一碗红豆汤把长子的名分卖给雅各。
    • 巴尔巴厘安人:Barbarians,野蛮人,懂得都懂。
    • 61号公路:得名于鲍勃·迪伦的伟大专辑《重游61号公路》。
    • “执着于东拼西凑”:取自JUSF周存的歌曲《由》。
    • 原始状态:即自然状态,在我看来,它是异化前的现代人的理想状态。
    • 噤声的手势:回收《金阁寺的一块天花板》中的动作。同时与结尾的“莫噤声”呼应。
    • 《东海道五十三次》:歌川广重的浮世绘作品,描绘了东海道的五十三个驿站各自不同的景色,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森特·梵高的油画创作。
    • 狄奥尼索斯之酒:酒神是古希腊人欲望的具象化,酒神教人们种葡萄树、酿葡萄酒,然而却没有告诫人们狂饮的后果,并沉浸在酒后的狂欢与宣泄之中。这是人类对本性的追求,可以说酒神正是人类自身对天然本能向往的产物。
    • 常陆、鹿岛神宫、莲台野,金阁寺,白鹭城,三条大桥:日本地名,都在东海道上。
  4. 《义和拳》:得名于同名已解散团体,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文章主要描述的是我对于10月5日国足客场0-7惨负日本的看法。
  5. 《彩》:得名于文章中的关键意象,即“彩礼——彩票——体彩”的轴心,归根结底,都是为个彩头,但是文章中对于色彩的描写是极度稀少的。
    • 王彩艳:得名于铃木彩艳。虽然没有在文章中大量描写,不过她的造型参考了很多二次元女性角色。
    • 肖邦的《谐谑曲》:即肖邦的《降b小调第二谐谑曲》。
    • 比目鱼:致敬日本虚拟主播佐久间眠和东雪莲的造型。
    • 父亲和哥赌的那场比赛其实是2022年世界杯小组赛E组日本2比1逆转德国。那场比赛的许多名场面令我对其印象极度深刻。
    • “连红”等:赌球术语。
    • “尖叫”:致敬格兰特·莫里森的《动物侠》第四期结尾。
  6. 《脑中的鹿角》:脑中谐音“老中”。鹿角象征盘根错节,这个意象的使用相当偶然,似乎是因为那天我在看J联赛中一支叫鹿岛鹿角的球队的比赛。和《鹿乃子乃子虎视眈眈》没有关系,我觉得那部番也就一般。
    • 赫特医生:Doctor Hurt,初次登场于《蝙蝠侠》第156期,他为蝙蝠侠执行了太空隔离实验,使他产生了幻觉。他有一段台词我认为相当的好:“One of man's most primitive fears is loneliness! When a man is isolated too long, the mind plays strange tricks.”
    • “指鹿为马”:致敬赵高指鹿为马,同时揶揄发布不少奇谈怪论的郭继承教授。
    • 白马湖:杭州地名,附近常常举办漫展。
    • 阿布思·邓布利多、阿库娅:前者是《哈利·波特》系列的一位经典角色,长期作为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校长和主角哈利的导师出现;后者出自日本轻小说《为美好的世界献上祝福》。
    • 自设、性转、COSER:Cos圈术语。这里唐突地使用是因为之前看到过一条有趣的言论:“加个自设+性转这俩词,以后假发都不用带就可以玩Cosplay啦”。
    • 杨永信:饱受争议的精神科医生和“全国戒网瘾专家”。其使用电击等手段强制治疗网瘾患者的行为,受到中国内外媒体和网民的广泛讨论与批评。值得一提的是,他是院长而不是院士。
    • 《二十一世纪精神病人》:前卫摇滚乐队克里姆森国王的名曲。
    • 弗兰肯斯坦:玛丽·雪莱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的一个科学家,他“发明”了一种新的生命。
    • 例外的正常”:致敬格兰特·莫里森在散文《午夜小丑》中对于小丑的描绘。
    • “弹钢琴”:致敬JUSF周存的歌曲《六日之失》。
  7. 《致命玩笑》:作品名致敬阿兰·摩尔的《蝙蝠侠:致命玩笑》。
    • 阿卜杜勒·马利克:阿拉伯名,可意译为Servant of the King。
    • “曾有两个人窘于荒野之中……”,致敬《蝙蝠侠:致命玩笑》的第一句旁白。
    • 文章引用的歌曲是鲍勃·迪伦的《沿着瞭望塔》。
  8. 《失落的桃花源》:取自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桃花源则同时取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以及暴雷的恒大桃花源系楼盘。
    • 主角是《脑中的鹿角》里的那个用鹿角自杀的男孩。文章开始时离《脑中的鹿角》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主角本来已经半条腿踏入了中产阶级,却在恒大暴雷和母亲离世之后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他开始在城市间流浪,最终在流浪中又回到了自己的“旧宅”。其实这是一个相当伤感的故事。我试图引入我对于21世纪初的特殊感情来让这篇文章变得更加“中式梦核”。
    • 雅努斯雕像:雅努斯是罗马的两面门神,代表着机会、机遇等。
    • 门前的桃树:门前桃桑,为大凶。
    • “吉耶?凶耶?”取自《越绝书·卷十四·越绝德序外传记第十八》,原文为:“蠡因心知意,策问其事,卜省其辞,吉耶凶耶?”。
    • “007”:中式梦核的一部分(大雾),即“一周0点上班,0点下班,工作七天”——相当于0休息,一直工作。
  9. 《水上烟花》:文题致敬深紫乐队歌曲《Smoke On the Water》。烟花更多的隐喻烟尘女子,而水能够显现出一种镜像感,暗示“我”只不过是她的倒影。暗喻“我”与她是相似甚至全等的存在。文章有删减
    • 原父理论:拉康认为原父是“妓女”,作为一种抽象的实体,它有着最低的社会地位,最弱的道德。这样潜意识才会让人们远离成为原父的可能。简单来说,拉康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原父来源于一种创伤,即“每个人都在某一刻卖身了”,而对于这种创伤性事实的否认让潜意识开始锁定一个原父(例如妓女,乞丐之类的),然后开始通过与之对比来自我安慰。但是“妓女”这种经常被当做原父的客体其实是常常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创伤,并可能去治愈的。但一般人不大可能。也就是说反而原父的主体性能够增强,一般人的主体性会减弱;久而久之,那些逃避创伤的人会完全地客体化。
    • 佐玖菅眠:化用“佐久间眠”,即东雪莲。
    • “黑曜石里的蓝蝴蝶”:致敬西溪水文学社的《文明的对话》的第一篇《琴曲》。
    • 粒子力学的数学原理》:粒子力学是民科发明的一种伪科学,而书名本身取自于艾萨克·牛顿爵士天才的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 电子竞妓”:化用“电子竞技”。
    • 伊甸园:自然状态的象征,伪伊甸园代表的则是“童稚状态”。
    • 死线:Deadline,又称DDL,即最后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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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氿月 Lafcadia
链接:https://www.tjwxs.top/2024/10/26/meiji-17/
来源:TianJi_Literary_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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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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