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凭窗

后来旅行社再没和他联系。阮眼望着窗外的雨。一家半旧的小旅店,窗台积灰,夜色淹没了楼下的棕榈树,汽车,还有混凝土马路。清迈的雨季漫无止境。泡在水汽里,记忆仿佛都要覆上青苔。潮湿的风,阴天,植物茂盛——一切都和他的故乡那样相似,相似得让他简直难以分清。半掩的窗帘制造出的阴影里,皮肤黝黑的拍那侬东皱眉睡着,鼾声沉沉。在故乡,你不会见到他这样的人,阮想。至少这一点是确定的。

雨渐渐大起来了。雨水激起一片朦胧的气味,令他想起家乡在泰语里的发音。舌头抵在硬腭,弹开,上下唇构建出两个半圆,如同静水中石拱桥与它的倒影。气流爬升又坠落,又如水汽般从唇间漫出。拍那侬东说,这两个个音听起来像是什么植物的名字。雨水激起泥土苦涩的香气,激起退潮后滩涂的腥味,植物叶片与枝条的气味,还有雨水本身的气味,清冽,寡淡。小时候爷爷把阮浸在陶盆里,为他洗澡时,他嗅到的也是这种气味。雨下在水泥路上下在泥地里,下在旅店斑驳的墙上,也下在千里之外多年以前的那个村庄里。儿时的阮眼望着窗,窗后面雨幕绵延。他想起火盆噼噼啪啪的声音,火星暗红,祖母脸上橘黄的灯色,蒸煮食物的香气。渐渐清晰的雨声中,阮发现自己沉浸于一个几乎从未谋面的故乡的思绪里。

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的故乡,还能称得上故乡吗?自己对它又能有多少牵挂?阮思索。在这片土地上他已生活许多年了,作为一个导游。他比当地的人还要熟悉这座城市。他接过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一个俄国游客告诉他,自己常常想起一个极圈里的小村庄,他父母曾在那里生活,尽管他自己在一个暖和得多的地方长大,尽管他不会说父母的语言。阮带着他,乘着拍那侬东的厢式汽车,辗转于许多处宣传海报上许诺的广场与庙宇,讲述百年前的国王与漂洋过海而来的基督徒的故事。故事双方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什么关系。俄国人告诉他,自己游历过许多国家,不过从未回到他的故乡。签证不好办,俄国人解释。

俄国人说,在生命路程上,故乡只是普通的一段,与余下的路程并无区别,只是恰好排列在其起始或起始之前的位置。就像母亲的子宫,当你离开那窄小温暖的故乡后,你再不会回来。当然了,我那些忧郁的同胞们大概不会同意。他们什么都不同意。如果某天,我来到我父母的村庄,我想我也能见到极光。对我来说,它与所有的极光没什么不同。几片光幕悬挂在夜色之前。最美丽的极光出没在勒克桑尖耸的冰峰上空,那里地形破碎,岬角如沉船起伏,不与任何一片土地相连接。

阮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不过,当俄国人走上登机梯的时候,阮仍然试着在他白皙的脸上寻找极地风雪的影子。

鼾声渐强,延长并升调,最后散落为一串短粗的吸气声。拍那侬东皱着眉头沉沉睡着。阮想,对于这个司机,他一直没有了解太多。拍那侬东,皮肤深褐的拍那侬东,开厢式汽车的拍那侬东,在祖先的土地生活,和亲人一起生活。阮看着那张圆圆的黝黑的脸,默默说。你驱车从乡下的老家来到清迈,日复一日,开着汽车,收音机里放着情歌。一个月回家一次。有时去小酒馆里喝啤酒。当你独自喝啤酒的时候,你会想些什么?阮想象拍那侬东弯腰坐在塑料凳上,口中含着啤酒,盯着店里老旧的小电视机。当电视里放送天气预报的时候,你会留意你的老家吗?你会想念你的老家吗?如果你知道我犹豫于回乡与否,你会提出怎样的建议。我想你会劝我回去。你一定会劝我选择回去。赶紧回去。请一个让老板眉毛拧成一把锁的长假也在所不惜。我想你会这样劝我的。

故乡对我们的意味并不一样,司机师傅。想起老家时,你会想起老宅周围那一片草丛的凹陷,那是你每月底用旅行社的车留下的。你会想起你的父亲、母亲和许多个兄弟姐妹,像你一样黝黑,一样能歌善舞。阮试着想象,当这个南亚人处在自己的位置上时会怎样。当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又隔着时光的重重山峦,你又能对它抱有怎样的感情?阮发现,这并不容易设想。我和你都不知道,一个被国境线重重阻隔的故乡该如何回忆,一个磨蚀在光阴里的故乡该如何回忆。清迈的雨季是如此漫长,如此忧郁。也许,我该赶在那片土地的回忆最终消融在棕榈叶响的沙沙中之前,抓住这最后一束所剩无多的引力。

旅行社仍然没有消息。阮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他要告诉那个按月支付他薪水的人,他要请一个假,在此期间,他不会再在机场或车站的长排座椅上,举着三角形的小旗子,等待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出现在走道尽头,用异国的语言向他问候了。他要踏上他自己的旅途。他会告诉那个人,关于他残留的童年记忆,关于火盆,还有祖母镂着莲花的镯子。那个人会皱起眉头听着,咬着香烟,把手别在腰间,露出很不耐烦的模样;但他最终会理解的。因为他同样黑眼睛黄皮肤,头发黑而笔直,因为他同样有一个遗落在远处的故乡,一片像怀抱一样广阔的国土,白色的结晶体会在一月份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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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周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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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ianJi_Literary_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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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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