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里终途

夜幕在无垠的塔克拉玛干缓缓降下。

他失眠了。

上一次像这样无眠，仿佛还是一年前。在西藏阿里无人区，彩云之上的雪域高原。宿营的篝火燃亮了高原狼的眼睛，那夜他持火炬对峙，直至东方破晓。

然而这次却有所不同。那时的他眼见破晓的黎明划开草甸凌冽稀薄的空气，危机退却，旅途得以继续。他也仅有些许劫后余生的快慰与彻夜无眠的疲惫。此刻在茫茫大漠中并未有致命的危险。他却只觉有一丝异样的情感从心中苏生。似是恐惧，又带着些怅然。

这反而使他感到诧异了，他睁开双眼看塞外的繁星织起银河的锦缎，撒下清辉在这片黄沙的国度。多年的旅途，早已铸就了一颗坚毅的心。在万树梨花的冰原，暖风熏醉的花都，春风不度的西域，抑或是烟柳画桥的江南。大江南北无数夜晚，他都像今夜般独自度过。孤独是这位旅人的旅伴，此刻的无眠，反是无缘由了。

况且今夜有着别样的纪念意义，这里是他旅途的起点，亦是最后的终焉。这里埋葬着他的父亲，一位久负盛名的旅行家。他仍清楚地记着父亲的理想是徒步环游中国，可是毅然踏进这片最后的大漠，却再也没能出来。人们只能找到他骆驼的尸身和几件衣物，便就地建起了衣冠冢。在大漠里埋葬了一颗赤诚的心。

不知是出于好奇，敬畏，抑或是少年人独有的倔强，当他亦将徒步环游中国作为自己旅途的目标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里作为起点。若干年的旅程，多年的时光伴着大江南北的风，将旅途特有的印记，镌刻于他的灵魂。他听从前辈的建议，切除了健康的阑尾，在风餐露宿间走过万里鹏程，为了节约经费，他连青旅都不曾住过几次甚至当爱情造访这个年轻的心灵，他也最终选择了放弃，他至今为此感到遗憾，但却并不后悔。他明白自己事业的危险与奔波，在结束之前，无法担负爱情的责任。启程时他像是追梦，又像是复仇，但漫长的旅途褪去了他启程时的稚嫩，旅行中的见闻，人性的冷暖塑造着这位年轻的旅者，岁月夹着旅行中的风拂去了倔强与彷徨，留下了一颗勇敢而坚强的心。

如今他的旅行结束了，再次来到这一切的起点。他未尝读过什么书，但当地人曾无数次告诉他，这里曾是塞上的绿洲，孕育了已然消逝的楼兰古国，如今也埋葬着他的父亲。白天他回到父亲坟前，在黄沙上撒下一斟烈酒，向父亲宣告他已实现那共同的的梦想，那时他如释重负，又有些怅然若失。

星宿在月华间流转变化，在茫茫大漠间，它们是时光唯一的见证者。他的青春在旅途间度过，旅行就是这位旅者生命的意义。今天是他梦想实现的那天，尽管他曾无数次幻想这一天的到来，但当他的征途真正完结，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他的旅行已经结束，他能想到的每个地方都有留下了他的足迹。下一步又该去向何方呢，尽管他不愿承认，岁月是不会允许他一直这样奔波的。这些问题，父亲走到这里时是否也想过呢？

他又忆起江南的那位姑娘了，上次与她相见，想也是两三年前了吧。她近来过得怎么样，是否遇到了新的爱情？他不知道，也无从了解。当初的分开是最正确的选择，这他是明白的，但在茫茫人海中与对的人相遇，想来需要十足的幸运吧，未来的他是否还有这个机会呢？

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旅程给了他无数的知识，是否也指明了他未来的方向呢？他不明白，只是默默的注视着月华褪去，夜空归于无尽的黑暗。但无数露宿的夜教会他，这正是黎明的先兆。他忽而想到这片土地上的古国了，名为罗布泊的大湖燃亮了沙漠的眼瞳，于是文明在绿洲上生根。无数的故事随风散落，在岁月的长河润泽下发芽。沧海桑田，千年时光流转，文明隐匿沙海。亘古的苍风同烈日蒸干了旧时光的最后一滴眼泪。失落的古国，如今成了冒险者的天堂。但时光依旧，同一片土地，如今承载着这位远方来的旅人。一切仿若弹指，又已同三生。

启明星刺破了漆黑的天幕，不知它曾慰藉了古国多少不眠的人，如今又使一个灵魂由怅然而释然了。他猛然想起，自己虽不曾留意，但这么多年的旅程，还是在不知某处留下了他的故事，并随着互联网传向四方，他想到自己进入沙漠前要采访自己的博主，还有想请他讲座的户外俱乐部。自己没怎么读过书，唯一会说的场面话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恐怕讲座是说不出来什么喽。但是他现在还年轻，年轻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旅途教会了他关于生活的一切，或许他离开这片大漠后，还可以到大学学一门手艺，抑或是邂逅一段爱情。他可以有圆满的家庭，那可贵的旅程将是孩子们最好的启蒙故事。旅程结束了，他的生命画卷仍有无限可能等待他去创造。他感到一阵暖流从内心深处升起，驱散了无尽荒漠的阴霾。

地平线边晕染起了紫黛，又幻化为橙红的天光。他起身收起营帐——与日出共同踏上征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庄重地，向着红日将升的方向叩首，他本是不信鬼神的，但旅程教会了他敬畏。他敬畏生命，敬畏一切高贵的品德，敬畏这本地人言中神圣的土地。他终于明白旅程中最宝贵的收获了，成长，慰藉，勇气，坚持，他再不是出发时稚嫩的少年了，这是漫长旅途的馈赠与温存。

他背过身，任初生的太阳在身后冉冉升起。他知道，这无垠的大漠即将迎来破晓的曦光。一段旅程在这里结束，一位旅人将要收起行囊，带着旅途中的收获，奔赴下一场山海。